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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刚、李冬君对话录

 

官商的后路:近代中国商人的命运·《经济观察报》书评版

 

《中国近代的财与兵》

刘刚、李冬君/著

山西人民出版社

 

工商食官与货币经济

 

本来我这本书写的是中国近代的财与兵,这本书的写法,官商是其中的一部分,作为话题,比较容易。我当时搞《中国近代的财与兵》这本书,想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中国的财、兵。把财和兵纳入文化视野,从文化的视角来看。所以有人看这本书时提出问题,虽然谈的是财与兵,但对于财政和军队不是很专业,比如有的人提出没有有关方面的财政统计数字,比如每年财政收入多少,用于国防的是多少,养军队是多少,没有这样的关系。我这本书确实不是这样的,所有东西是用一种文化视野、思想史的眼光看中国近代的财与兵问题。

 

其中有一篇写到“官商的后路”,谈19世纪中国商人的国际化生存,那篇是写十三行里的首席行商,伍秉鉴那个家族的。但中国官商,如果追根溯源、从源头来说,从《周礼》可以看到中国的官商是“工商食官”。“工商食官”基本给中国的商人定性了,就是要“食官”的,如果工商不食官,基本上很难有出路。后来中国商人的发展,基本上是沿着“工商食官”基本格局、基本定位的路子走。当然有不同形态、不同方式、不同历史发展道路带来的基本格局、基本定位,这是“工商食官”。官商的根源在这里。

 

“工商食官”历朝历代都有,比如很有名的吕不韦,他“食官”食到什么程度?——王权位置,王权位置变成他的一个饭碗和一桩生意,把秦始皇当做一笔生意来做,结果做的是一个最大的工商食官,比现在大得多了。秦始皇加强中央集权、加强法治也好,反腐败也好,反正把当时最大的“工商食官”吕不韦给干掉了。

 

这么一个传统,“工商食官”沿着这样的道路过来,在这样的基本定位下发展,我们看见他不是在市场经济里发展起来的,不是吃市场,而是吃官场。

 

本书里还有一篇:“货币经济是险滩”。为什么说货币经济是险滩?中国很多朝代到要灭亡时都不是最困难时期,还都是在很富裕的,都是在商品经济高度发展,银子随便花的富裕条件下,一个王朝衰亡了。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南北朝,南朝都比北朝富,最后都是穷的、落后的把富裕的给灭了。春秋战国时,齐国、楚国是最富裕的,秦国当时是落后的、贫穷的,但最后战胜六国。为什么?因为贫穷,就最容易把国家军事化、军队化,最能够实现耕战合一、兵民合一,把这些东西都合一起来了,整个国家体系变成一个战斗体系。在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情况下,都是自由散漫的,很难实现耕战合一、兵民合一,集中力量,整个国家从事一场战争。相反,秦国就不是这样的,而这则是秦国最后胜利的原因。

 

也就是说,每当货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,出现了富裕苗头时,比如到了宋朝,《清明上河图》出来了。《清明上河图》出来后,王安石看到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场景会怎么看?苏东坡会怎么看?两个人对此看法不一样,王安石用重商主义的眼光来看,这种小商品经济、市民社会的体位,对于提升国家的国力没有任何价值,只是消耗。《清明上河图》里没有一匹马,倒有一些驴,宋朝诗人是骑驴的,不像唐朝诗人是骑马的。

 

《清明上河图》的消费文化,那种城市、经济,发展目标不是重商主义,重商主义的目标,最重要的是要货币,金银是最看重的,很节约,不是消费的。然后是海权、综合国力一块。从《清明上河图》消费经济里,我要在这里看,是看不出重商主义的。当时,司马光跟王安石有个辩论,关于经济有一个辩论。辩论的时候,司马光就按照中国传统农业经济、小农经济定位,在分配上,说朝廷关于仁政问题,产量基本上就是一个常量,大致是个定数,朝廷多拿了,百姓就少了;朝廷要施仁政,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,多分给老百姓一些。王安石说这个不对,我们可以不增加老百姓的负担,但我们增加税收。他就有一个国家主义、重商主义,有一个从小农经济发展到国民经济的思路。当时王安石变法,一直到蔡京,钱越来越多,到蔡京时,比王安石变法的钱多得更多。可中国处理不好货币经济问题,画完《清明上河图》后没多久,宋徽宗、宋钦宗就被金人给掳走了。亡国时,算账,第一笔账就算在王安石头上,说王安石搞重商主义、搞国民经济。王安石变法的那套东西,青苗法也好,这个法那个法也好,用了很多货币经济的手段,用了很多金融的东西,是强制性的、国家计划性的、指令性的,要带给农民。这里面有一个更大的经济格局。某种意义上,王安石的眼光第一个是超越了司马光的小农经济,他看到了整个世界经济大格局的未来东西。可货币经济在中国王权君主专制、中央集权的体制下,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是他估计不到的、也是估计不出的。

 

宋朝铜钱遍天下,钱很多,那时候的宋钱有点像现在美元,现在非洲、北非一带就发掘出宋钱。但始终,不管有多少钱,不管货币怎么超发,始终闹钱荒,钱发得越多,反而越不够用。所以很多人说中国人搞货币经济、市场经济,起了个大早,比西方还早,但赶了一个晚集,市场经济的根本原则始终没有确立起来,一直到近代、现代,包括货币。当时宋代有很多关于货币学的理论,非常先进,如沈括的货币周转、流通,当时有大量的经济规模。还有永嘉学派的叶适。可越是这样,最有钱的南宋也崩溃了。南宋为什么这么有钱?比北宋还有钱?国土丢了2/3,人口丢了2/3,但过了几年以后,东南半壁占稳,国民收入超过了北宋,而且是最好的时期,主要原因是通过海外贸易和货币经济一块,但搞到最后,还是闯不过去,也是崩溃了。

 

明朝也一样,明朝时中国号称是一个“白银世界”,白银都流到明朝来了。过去,货币都是铜钱,到了明朝都使用银子了,因为银子多了,世界各地的银子都流到中国来了。所以中国所有东西都支持银两。就在银子越来越多的时候,出现了金融危机、经济危机,而且就在你高峰时,整个民族开始衰落,最后又是农民起义,险滩没有闯过去。那原因究竟在哪儿?我想是货币跟王权之间的关系所导致的。刚才我和主持人聊天时也提到这个东西,明朝为什么始终没有搞“君本位”或者“银本位”,大量使用银子而没有搞银本位制,而是搞银两制,一锭银子,银两要称。

 

银两也好、碎银子也好,我们看《水浒传》都有拿出多少碎银子的场景。碎银子不怕麻烦,就切割,切割以后拿来称。所有这些手续,背后必须归结到仲裁者,有一个决定者。银两本身不是一个信用问题、价值问题,而是需要有一个外在的权力来赋予它有某种信用在上面,对它进行仲裁,然后它才具有某种标准,才具有某种价值。它要被一种外在的东西确定。如果我们做成一个货币,就是一个标准的,所有的货币都是一个标准,流通开就是通用的。通用的话,在使用过程中就不需要谁来仲裁,银两使用过程中要看成色如何,使用过程中如果不够,还要称重,重量、份量如何等等,这些东西的背后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标准,主要是中国货币经济没有自由化,被王权和权力束缚住,没有从根本上走出权力式经济的格局。货币的价值属性、价格属性还是通过权力赋予的。

我们谈到的官商问题,所有官商,由于货币的价值属性是由权力决定的,在权力支配下形成的。所以商人只有一条路:工商食官,与权力结合,而且一定要结合,不然的话,所有的货币都是不安全的。货币成为价值本体时,货币才是安全的,我们的货币经济里,货币经济越发展,货币体系包括货币本身越没有安全感。但货币对社会的影响依然那么大,这不是哪个王权完全可以解决得了的。所以我们谈货币经济史学时的一个基本思路。我们谈到的官商,官商的后路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出来的。

 

中国文明与近代世界

 

过去我们对中国传统有一个基本看法,中国是一个大河文明,不是一个海洋文明。我们王权的视野里,希望中国这样一个文明的格局就在两河流域里,就在天下观所能控制的格局里发展,尽可能是这个。但实际上,中国人有一种非常辽阔的海洋文化,我们从源头上追溯,中国最早的一本书是《山海经》,可自从谈王朝史、历史时就不谈这本书了,孔子开始不谈《山海经》,到司马迁时也说《山海经》靠不住,不谈了。实际上《山海经》很大一块是跟海洋有关的,也就是说在史前文化里很大一部分是跟海洋有关的。

 

再往前追溯,冰河解冻的冰川时期,有很多类似于现在地中海那样的海湾,那种海湾非常有利于培养海洋文明。

 

后来冰川化结束后,天气还暖以后,有一个海升时期,现在的西湖都是海,渤海湾一块的海岸线接近到太行山。也就是说仰韶人站在太行山只能看海了,所以那个时候也会有一个航海时期。我们到温州,看温州的海岸,有很多岩石有当年的洞,这个洞是拴船的。拴船肯定不是漂太平洋,而是沿着类似于地中海这样的海湾航行,那种航行是比较安全的,不像我们现在有海岸线。也就是说,中国有航海的历史。《山海经》里就有“欧居海中,闽在海中”。你说到郑芝龙,他是福建人,靠海吃海。如果中国自唐宋以来下南洋、下西洋、航海,如果当时能在海上赋予国家理由,甚至像周公那样搞点分封制,封你国王,我想现在的海岸线就是另一个样了。

 

拓殖海外对中国近代的影响

 

读郭嵩焘《史记札记》,他在船上跟英国船长交谈。英国船长从上海走到香港到南海,他说这个就叫中国海。也就是说,当时英国人概念里,整个南海还是中国海。在之前,在明朝的时候,郑和下西洋时,各个海域里的藩国朝贡,他满足于朝贡关系,对天朝上国的朝贡关系,并没有把它做实。其实,中国光福建每年有十几万人下海,看当时的一些士大夫、一些读书人科举考试没考好就出海去了,就写了一些笔记,说那个地方好得很,跟天堂一样,种子撒下去了,躺在那儿就长,福建那一块缺的就是这个,每年从南洋回来,下南洋种粮,然后就回来了。

 

结果明朝中叶以后,西方人来后,背后都有国家背景,到一个地方就作为他的殖民地,建立他的政权,把这一套东西弄进来了。本来这是法国地盘,现在西方人来了,把他的一套政治制度、国家观念、贸易体系搁在殖民地上,包括印度尼西亚。荷兰来的时候,上不了岸,租一个地方,用银子骗当地人,上岸以后不走了。后来很重要的争夺是在各个地方驱逐华侨,要不华侨就要跟他们合作。华侨背后没有国家背景做支撑,荷兰人给了他一个国家理由,他就帮你做基层政府。给一个军衔,如上尉一样,那个地方大部分是华侨。发生冲突的时候,荷兰人曾制造惨案,屠杀了几万华侨,因为荷兰自己也没有那么多人在那儿,逮个机会就把你灭一下。灭以后,这么大的事情,就报告给乾隆皇帝。本来这么多华侨被人杀了,总得出来说说话,结果他是怎么说的?他说那些人都是天朝弃民,这些人在国内我们也要抓起来,他们杀了就杀了,还帮了我的忙。乾隆皇帝为什么这么说?当然也不是简单这么说,说明他跟荷兰之间有一种很深的关系,这种关系就是跟他们郑氏集团有一份渊源。

 

当时郑成功抗清或者清收复台湾,都有一个大的背景。当时,大清朝是跟荷兰结盟,郑氏集团是跟英国结盟。这两个不一样。所以你说他杀了那些华侨,那些华侨是什么?那些华侨当年是听郑氏号令的,从台湾一直下到马六甲海峡,号令的范围很大。当年荷兰人只要到南海,得给郑家交税,一艘船得交多少银子。荷兰当时是海上霸权的国家,不应该说打不过郑成功家族,但你进入了中国海的海域,到这儿是想发财、做生意,你来打的话,不要进入这个海域,你在哪儿,你的军舰停在哪儿、驻在哪儿,他一个号令过去,你的生意也做不成。所以郑成功曾经跟荷兰人在澎湖列岛那一带打了一仗,荷兰人打败了。从整个世界史来看,这是海上霸权的转折点。台湾海峡先败,马六甲海峡又败了。两个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打起来,他又败了。接着大西洋又败了。

 

所以我们看乾隆皇帝接见英国使者,现在我们说是礼仪之争,实际礼仪之争背后,有国际战略背景。英国当时刚打败荷兰,就到中国来见大清朝的皇帝,而且还在显示你的船坚炮利,是对你王国的威胁。

 

当时有国家安全的防范在里面,倒不是说非得你要如何如何。后来,我们当时收复台湾时,开始荷兰人帮着他,后来是郑成功又叛变的,是这么一个关系。而且当时荷兰跟清朝签约了,打下台湾后,准备把台湾交给荷兰人。但荷兰人实在没有办法了,被完全打败了。施琅再打台湾时不需要他了。

 

回过头看近代,英国人发动鸦片战争,做鸦片贸易时,进入中国市场怎么那么顺利?也是有这么一个背景在起作用,因为当年跟郑氏集团结盟。英国军舰北上用的海图,跟当年有关系。当时占马六甲海峡、新加坡,这么一个战略要地,英国放两三百人就控制住了,新加坡都是华人,但华侨没跟他合作。英国到波斯湾、红海那边都是几千人。我们理解中国近代史时,这是一个脉络。

 

胡雪岩与盛宣怀的不同命运

 

胡雪岩很有影响,过去说“当官要学曾国藩,经商要学胡雪岩”。实际上,我感觉现在学胡雪岩是学不来的,我们看来他是一个官商。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官商,怎么一打就打着了?看看盛宣怀,这里面可以比较一下。我们可以从股权结构上说,胡雪岩再怎么跟政府合作,跟官府合作,也是一个民营企业家,股权结构是民营的,一旦出了问题,所有当官的都把他抛弃了,里面很快能撤得出来,亏了也就算了。

 

盛宣怀呢,出了那么大的事,最后跑到日本去了,到了孙中山建立共和国时,又要把他请回来,还得让他帮着政府搞贷款,为什么?因为他的企业产权结构复杂,治理结构很复杂,说不清,也可以说是国有,国家拿不走,私有,究竟是否属于私有,我看到书里有一个看法,我叫首长所有制。这种首长所有制,搞轮船招商局的时候开始搞,招商的话,请了胡雪岩,让他也参与,后来胡雪岩不去,因为轮船招商局是李鸿章搞的,这点上分得很清。轮船招商局开始搞的时候搞得一塌糊涂,没有搞起来。后来请了唐廷枢,他搞得风生水起。唐廷枢收购了旗昌轮船局,包括上海到天津这一段的海运,两条航线都拿在自己的手上。本来搞得很好了,也想按照现代的企业制度搞股东制、董事会。结果李鸿章把盛宣怀派来,你搞成这个东西,你那点股份在这样的大盘子里算什么?中堂大人对于企业有自我平天下的抱负,要实现他的内圣外王的追求,这些东西哪是你小买卖能懂的,最后把唐廷枢赶出去了。我们知道湘淮军系拉军队起家、搞兵工业,搞兵工业以后又搞国防,包括矿业、铁路、航运,搞国民经济,实现整体性的国家利益。因为这里面,一个王朝,国家是什么表达不清楚,国家利益更是表达不清楚。这样一个北洋军事工业复合体,具有亚政权性质,可以说是亚财政。但这里面,亚财政性质,清政府也是默认的,因为清政府要跟国家打交道,没有一个体系的话,人家不跟你打交道,也说不清楚。比如李鸿章本人出去也很尴尬,出去连个国歌也没有,奏国歌时,李鸿章临时写一首词,编一下,临时奏。没有国歌,连国旗也没有,临时凑。所以国家利益的表达、国家观念的表达都是没有的。

 

后来甲午战争失败,跟日本打仗是外因,一场战争导致它的失败。真正的内因是什么?想想看这么大的军事工业复合体,就在朝廷的床榻之下,哪个朝廷能放心?没一个放心的,所以整个朝廷全面监控,天下所有笔杆子都盯着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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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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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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