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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二希”——希腊和希伯来文明,有两个著名的受难者。一个是苏格拉底,一个是耶稣,他们都死于群众欢呼。审判苏格拉底,陪审团五百人。第一轮投票,二百八十票对二百二十票,法庭判苏格拉底有罪。经他一番申辩,求死得死,遂以三百六十票对一百四十票判苏格拉底死刑。苏格拉底用生命捍卫思想的尊严,在监狱中上演了一场令后代心灵震撼的生离死别。他的忠实学生、门派传人柏拉图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哲人临终前的言谈举止,令我们瞻仰到这位著名知识精英面对死亡时的优雅和高贵。

     在前些日子里,我和其他一些人养成了每天拜访苏格拉底的习惯,总是拂晓时分在法院相会。因为这儿离监狱很近,我们可以一边谈话,一边等待监狱开门。一看见监狱开门,他们就来到苏格拉底身边,陪他度过一天天。

    有一天,他们去得早了一些,听监狱看守说,陪审团在为苏格拉底除去脚镣手铐,同时向他宣布,今天应该如何死去。随后,他们见到了苏格拉底,他的脚镣手铐已被除去。桑蒂比——苏格拉底的妻子,抱着他们的小儿子,坐在他的身旁。看到柏拉图等人,桑蒂比哭了起来,还说着那些女人们都会说的话:
“噢,格拉底,是你的朋友最后一次来与你交了。苏格拉底看了一眼克利托说:“克利托,找个人把她送回家去吧。”克利托便让随从将她扶出去。她号哭着,并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部。
     苏格拉底仍然坐在床上,并且将两条腿蜷了起来,说:“我的朋友们,这就是人们称之为欢乐的那种东西!欢乐,它奇妙地与自己的对立物——痛苦相连。它们本来是不可能在同一时刻降临到同一个人身上的,但假如他能执着地追寻其中的一个,并且牢牢地抓住它,那么他很可能同时感受到另一个的存在,它们两个就融入了他的头脑中。我想,”他接着说,“如果伊索思考这个问题的话,他肯定会写一篇寓言来描述它们两者先是如何进行激战,然后神又是如何使它们重归于好的;若是它们不愿意和睦相处,神就会将它们的脑袋捆在一起。正因为如此,当它们中的一个来到任何人身上时,另一个便会接踵而至。我所感受到的正是这一情景,当痛苦跟随着镣铐来到我身上时,欢乐很快也降临了。”

    当他说完这段话后,克利托说:“现在,苏格拉底,你是否要为我们和你的孩子留下些指教——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事吗?”苏格拉底说:“克利托,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要告诉你们了。只要你们都能够照顾好自己,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。无论你们做什么——即使你们现在什么也没允诺——假如你们忽略了自己,并且不愿意一步步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,那么你们将会一事无成。”“我们将努力地按你说的去做。但是,我们该怎样掩埋你呢?”克利托问。

“随便,”苏格拉底说,“你们抓住我,我当然无法从你们手中挣脱。”然后,他轻轻一笑,说:“现在我无法说服克利托,使他相信这个正在说话的我就是真实的我;他觉得我很快就会变成死尸,所以问我如何掩埋我。我说过,饮鸩之后,我将与你们分离,去一个欢乐的世界,这些你们都知道了,但他肯定不这样认为,以为只是为了安慰你们而已。”

他又说:“请你们为了我使克利托确信,我死了之后是不可能再与你们在一起的,我将离去。这样,克利托或许更容易承受一些,而不致太过悲伤。他也许有机会在葬礼上说他正在埋葬苏格拉底,或者说他要跟苏格拉底到地狱去之类的话。因为,亲爱的克利托,虽然这些话本身并没有什么,但它们却有可能使我们的灵魂沾染上邪恶。不,你一定要振作精神,并且说你将和苏格拉底告别。”

说完,他起身,去另一间屋子沐浴,克利托跟随着他,其他人等在那里。我们边等边讨论,并为这个巨大的不幸而悲哀。他沐浴完毕,妻儿也来了。克利托陪着他们。苏格拉底向妻儿说了一些临别的话。接着,他让女人先离去,他本人又回到了我们中间。这时,太阳快要下山了,他坐了下来,但没再多说什么。陪审团派人来了。

来人对他说:“苏格拉底,我绝不愿意因为你曾咒骂过我而找你的茬儿,因为我发现你在这里所有的日子都显示出你是最高尚、最仁慈的。现在,你已经知道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了,我们即将永别,我希望能像你一样轻松地面对这一噩讯。”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,只得转身走了出去。

苏格拉底抬头看了看他说:“我也向你道别了,朋友;我将按你所说的去办。”接着,他又对我们说:“这是个多么好的人啊!自从我被关进这里之后,他就时常来看望我并与我交谈,他是那些人中间最善良的一个。你们看,他是多么真诚地为我而哭泣!克利托,请你过来,让我们来执行他带来的命令吧,如果毒药已经准备好了,就让他们把它拿来吧;如果还没准备,就让他们快些。”克利托说:“苏格拉底,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呀!我知道有些人是很迟才喝毒药的,他们一直要拖到最后时刻。同时,他们总是先大吃大喝一顿,甚至还要享受一下他们最喜爱的活动。请你别太匆忙,现在还有时间啊。”

苏格拉底说:“克利托,你提到的那些人在按他们自己意愿这样行事时,他们是正确的。因为他们相信那样做是有益处的。而我不像他们那样做也是对的,因为我觉得推迟些喝毒药并没有什么益处。如果我死抓住生命不放,企图苟延残喘,那我就会瞧不起自己。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,我不愿意躲避。来吧,按我说的去做。”克利托不再说什么了,他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孩点了点头。

这个男孩跑了出去,过了很长时间,带着一个端着毒药的男人走了回来。苏格拉底对来人说:“好吧,朋友,关于这类事情,你一定知道得很多,我该怎么做呢? ”那人说:“没别的,你只需将毒药喝下去并来回走动就行了,当你感到双腿沉重时就可以躺下了。”来人将杯子递给苏格拉底。苏格拉底瞧了一眼手中的毒药,脸色没变,手也没颤抖。他又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那人,一如平时,他说:“我是否要洒一些毒药在地上敬敬某位神灵?”

“苏格拉底,我准备的毒药刚够一个人喝的。”“我明白了,”苏格拉底说, “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向那些神灵们祈祷,因为离开尘世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。”说着,他就将杯子举到唇边,带着宁静而欣慰的神色将杯中毒药一饮而尽。

此前,我们还能忍住眼泪,但当亲眼看着他把毒药喝下去时,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样漏了出来。我用袍子蒙住头,独自哭着;我不是为他而哭泣,我是为自己竟会失去这样一个好朋友的巨大不幸而哭泣。克利托在我之前就已站起身走开了,因为他难以忍受这巨大的悲痛。

只有苏格拉底本人例外。他说:“这是干什么呀,你们这些古怪的人!我正是不愿看到这种情景才把女人先送走的。我听说一个人最好是在沉默中死去,所以我恳求你们安静并勇敢些。”

这时,我们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,大家尽可能地控制住啜泣。他来回走着,过了一会儿,他说感到双腿非常沉重,于是脸朝天躺了下来,因为这是刚才那个送毒药的人对他的忠告。一个监督死刑执行情况的狱吏把自己的双手按在苏格拉底的身上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摸了摸苏格拉底的脚和大腿,然后使劲掐了掐他的脚,问道:“你能感觉到疼吗?”苏格拉底回答说:“不。”他又掐苏格拉底的大腿和身体的其他部分,一边掐一边告诉我们,一股寒气正在慢慢地上升,苏格拉底的躯体四人下往上开始僵硬。接着他触摸了一下苏格拉底的身体说:“当寒气到达心脏时,他将死去。”

说着,他将盖在苏格拉底脸上的布揭开。苏格拉底说——这是他最后的话了:“克利托,我还欠伊斯科莱普斯一只鸡,你一定替我还给他。”

克利托说:“我一定照办,但请你想想还有其他话要对我们说吗?”对这个问题,苏格拉底没有给予任何回答。过了一会儿,他动弹了一下,当脸上的布再次揭开时,他的双眼似乎已经定住了。克利托看到这一情景,便帮他合上了双眼和嘴唇。

一切都结束了,这个我们熟悉的、最聪明的、最正直的人离我们而去了。这就是柏拉图说的苏格拉底之死。人总有一死,还能死得比这更好吗?


《回到古典世界》“苏格拉底之死”
用诗化的语言、散文的叙事梳理了东西方代表——希腊与中国的古典文化。“希腊化世界”自希腊民族的诞生写起,经《荷马史诗》、苏格拉底、柏拉图等一直写到亚历山大大帝,描述了古代希腊民主自由精神诞生的经过;“中国式天下”自神话与史前文明写起,经尧舜禹、夏商周、诸子百家,一直写到秦始皇,探讨了中国为什么会走向专制王权。作者从根源上发掘出东西方文化的分野与共性,并论述了这些分野与共性对后来世界的深远影响。

中信出版社出版 2015年8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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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141篇文章 6年前更新

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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