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焉识归来否

李冬君

火车在黑白的时间上奔跑,车轮轧在铁轨上快速摩擦,带给观者刺耳的精神震颤;车厢衔接间的缝隙快如刷屏,给出一团囚禁在瞬间里的生命乱码,忽兮恍兮弥漫着不确定带来的碎片化的、肮脏的黑白恐惧,是归去还是来兮?这是电影《归来》的开场道白,把一个荒诞时代带有终极意味的人性命题,推向了观众。

1、逃跑

那带有恐惧而又充满活力的一跃,一个人性的尊严,便从那辆飞奔的火车上跳下来。尽管那团黑影迟疑着,躲闪着,在铁轨间悄悄移动着,像雨夜舞蹈着的幽灵。他的思想,他的自我意识,发出了绝对信号,命他出逃。没有是非对错,荒诞的年代,只有在家庭和爱妻那里,尚能支取到一点儿人性的温存,若烛火般的微弱。

    我是谁?逃犯陆焉识!是逃往自由的逃犯!陆焉识并非囚犯,他要逃到妻子那儿确认自我。不是我的身体要逃,而是我的身体跟随我出逃。因此,这种逃亡的感觉充满了喜悦,恐惧消失了。原来逃亡属于灵魂的形而上学,在哲学里,它叫作“第一哲学”。

一个好的文明,应该是天赋人权的摇篮,是人生而自由的保护伞。一个人生逢好的历史时期,活在好的文明里,可谓“幸运”。若有不幸,生为奴隶,被人统治,要么逃亡,要么权当“毋宁死”的最后证据。

陆焉识终于逃回来了,只有雨听到他的自由的呼吸,掩护他的躯体,包裹着他,与他始终同行。

他还是陆焉识,当年的陆焉识。披着厚厚的不堪,但凡能遮风挡雨的好像他都穿上了,似乎他要把前半生的忏悔都穿戴起来,任凭大雨的冲刷。那扇微亮的窗户,他熟悉的房间,他的爱,他的全部,他归来的托命之所,就在那儿守望着他。

他躲开监视,从筒子楼的另一个单元门爬上顶楼,再从顶楼的另一端下到自家单元,动作轻盈连贯,苦涩中隐约着难以察觉的青年时代的陆焉识的肢体幽默。

那应该是当年的陆焉识,生机勃勃的陆焉识,风流倜傥的陆焉识,中西合璧的美少年陆焉识,那时的陆焉识应该算是生于中国最好的时期了。1912年,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诞生了。

正如近代一位美国传教士的惊叹:在最古老的君主专制国家建立共和政体,这是难以想象的,但它出现了。这就要求黄种人要像白种人一样思考,而这从未有过,即使是在之前的日本也未曾有过。这意味着中国要与广阔的世界展开自由的交流,而他们四百年来一直顽固地拒绝迈出这一步。这意味着世界上最骄傲、最独立的民族现在必须平等地对待其他民族,和他们交流。这意味着绵延四千年的历史和骄傲将随风而去,他们需要谦卑地开启一段崭新的历史。这意味着这个国家将不再只有一个皇帝,四亿人每个人都是皇帝,四亿人将担负起个人和民族的责任,他们将进入世界的舞台并对世界产生影响,当然其中不乏荣誉,但也有耻辱!他们要拥有对事情对错与否的发言权,他们要放弃父亲、自身和儿子这个根深蒂固的三位一体概念,转而在有限的时间里展现崭新的自我。

这一代水晶般的美少年,他们生逢那个诞生美少年的时代,他们就是为共和国而生,这是他们之幸。一群比白玉还白,比阳光还明亮的美少年,是从时代和一个民族之幸而言;但并非说他们没有弱点或缺陷,这是从人性与成长背景而言。

这个“崭新的自我”非共和国里的美少年莫属,他们就是任公先生所说的“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”!看看那时的美少年便知。他们从新的历史地平线上横空出世,如此形容,的确符合那个时代的美少年的精神气质。他们毫不吝惜地挥发着一身的青春朝气,擎着他们的理想主义,带着生命初始的冲动奔向未来。就像陆焉识,他们既成长于中国传统士人的家庭,又为西方自由的理念而去留学,学成之后归国报效,这样一批中华民国的美少年,他们是那时共和国的脊梁。

曾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尺度是阶级,阶级被看作是道德的筹码。当这筹码投注给他们时,他们便是“富家子弟”、“地主少爷”、“资本家的公子哥”;但若以那时代共和国的尺度来衡量他们,他们则是意气风发、追求真理的美少年。

电影《归来》将这样一位美少年的结局部分提撕出来给观众看;而严歌苓则用“曾经沧海”而又略带颓废的笔尖,在纸上慢慢地滑翔着忧伤的语调,缓缓地画出一条命运的曲线,悠悠地绑定了这位曾经的美少年陆焉识。一点点地撕碎,让你越看越痛。

陆焉识出身于上海大户人家,才华横溢,在美国华盛顿留学,会四国语言,归国后又在大学任教授。父亲的早逝,使他在处理旧式家庭的各种纠结中,养成了一种责任感以及因此而被熏染的一份儿忧郁的气质。

这是成长于民国时代的美少年的气质。他们身上有着士人的风骨,西化之风流,丰沛之传统,独立之人格,这一切,造就了美少年的自由的英姿,成就了新型的精神贵族的格调。

人生而自由,又因自由而独立,陆焉识的独立姿态,不仅在留学时得到了西方理性的认定,而且还有殷实的东方家境所给予的肯定和支持。因此,他孤傲,天真不改,以“君子群而不党”,居然还坐了两年的国民党监狱。

这样青春儒雅而带点儿浪子气息的自由知识分子陆焉识,他既不偏激,也非陈腐,任何时候都秉持着一种贵族式的从容和自信;他诚实,平和,中庸,聪明,但不耍滑头;他有钱摆阔,但这不是罪过。这种美少年的民国范儿,共和国的美少年,给民国女人沁骨入髓的印象,在冯婉瑜生命深处刻下了永恒的印象。

陆焉识逃跑了,这是他自由意志的悲喜剧,是人的尊严的最后底线,是人性反刍的回甘,是美少年的本色,使他得以在深深海底行之后,再到高高山顶立。

只有冯婉瑜知道陆焉识的逃跑意味着什么,她的陆焉识还是那个有着顽强自由意志的民国公子,她的陆焉识拚去一死就是为了看看他的爱人。这就是陆焉识,没有计谋,不去算计,只要想到了好就去做。他要回家,他要见他的亲人,要见他的爱人,所有的人都明白,这是他九死一生的最后博弈。

与其在荒诞的农场里等待死亡,还不如逃亡,哪怕看上爱人的一颦一笑都是值得。公安局长被捕,陆焉识因是他所经手的犯人,就被加刑25年。那个天真的陆焉识便大声问到:“等等,你们加刑这么随便啊?!”他还“希望执法负责人在这次的加刑宣判书上签上名,盖上法院公章,注上一行字:‘永不加刑’。”

当然,回答重创了他的天真,使他终于明白了等待戈多的荒诞,以及在荒诞中等待的无望。他不能像那两个戈戈和狄狄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,等待戈多的到来。为消磨时间,去语无伦次,东拉西扯、找话题或做着各种无聊的动作。那太无聊了!

与其在劳改农场里日复一日地等待戈多,还不如趁内心的温存还在,人性的心脏还跳,自由意志的火苗还在燃烧,生命的灵敏度还足够支持他的腿脚,他要逃跑。那戈多不是等来,是他要逃跑去拥抱的,他要逃出荒诞,然后把生命献给他的冯婉瑜。

他依旧是她的民国公子,近在咫尺的惨烈之后,她的记忆在此戛然而止。冯婉瑜不再用眼睛看这个世界了,她的大脑只为记忆之眼存储,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,大雨、人群、奔跑、火车站,这个恐惧肮脏的世界突然进入了无声时代,时间停止了,冯婉瑜失忆了。

2、平反

    一个迟暮的美少年归来了。

还是那个火车站,行李放在地上,陆焉识安坐行李上。他的脸平静温和,有一种免于恐惧的安然,又似劫后余生的释放,期待中有几分茫然。20多年了,他是否还记得当年此地,他和婉瑜被历史“荒诞”了一把。那时他那张为归来而逃跑的脸,一副决绝而豁出去的神态。恐惧难以掩饰的亢奋,小心谨慎透着狡黠,黑夜里的落魄,大雨中的落荒,却还有民国遗少的精气神儿,给人一种为纯粹而冲动的力量。

陆焉识在等待与妻子冯婉瑜的重逢,但冯婉瑜的人生历史之钟,在那一年的此地之后就停摆了。他日夜想见的爱妻冯婉瑜不认识他了,她在那一年以后失忆了。而且最要命的失忆,抑或最不该的失忆,是她不认识她的爱人陆焉识了。

你还相信组织吗?……那好,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保证,他是你丈夫。”那一纸盖有红色公章的信笺,畅通无阻的权威信笺,代表组织发文件的信笺,在冯婉瑜的失忆之眼里,它不过是荒诞的继续罢了。

陆焉识的才华呐?他千努力,万努力,把组织请出来,不灵;重新梳洗打扮一番,再从那简陋的站台里走出来,还是不行……。这是陆焉识的死穴,他好像脑梗阻塞而不自觉,他已经无法明白冯婉瑜选择性失忆的内涵;她想忘记什么?而她的记忆之门又在哪里?这是陆焉识心智上的盲区,是他20年炼狱般的“被自我改造”后的自我遮蔽,他的自由意志已经老去,他的独立精神已经在荒诞中荒废,他意气风发的锋芒全军覆没、折戟在劳改场上。你看他走在平反之路上“归来”的姿态,他已经不是冯婉瑜热烈记忆里的陆焉识了。

归来的陆焉识变了,变得婉瑜不认识了。他在街道干部面前,尽管他们曾经是朋友,连体态都微妙着曲意,表达着那份儿小心谨慎的谦卑之媚。如果说他还心存一根儿不要安排工作的傲骨(其实那时的所谓政治平反,也有附带一些经济补偿和老年保障的),那就更是一种习惯使然的悲哀。就像《肖申克的监狱》中那老头,他已经不习惯自由的秉赋所给予他尊严的表达和生活了。

陆焉识已形如枯槁,心如死灰,而点燃他精神烛火的是他对家庭和爱人的期待,使他能够顽强活下来,也就是这份期待了。在那个人性扭曲的荒诞时刻,也只有在家庭里,偶尔还能看到一丝人性的温情,家庭在支撑着这个文明的朽坏,在延续着人之所为人的纽带,尽管很多家庭已经支离破碎。陆焉识的最后落脚点就是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。但即便如此,这个家庭还是给了他不死的唯一理由。而他唯一想做的和他所能做的,就是远远地陪伴在他的爱人冯婉瑜身边。

这还是那个当年的美少年陆焉识吗?当然不是,但他是那一代美少年的悲剧典型。

当“少年中国”这笔珍贵的历史遗产,被我们这个民族接收时,这样一批美少年们,纷纷回到海峡两岸,他们想回家了,想把他们的聪明才智,他们的热情,全部献给这片土地,献给美少年的祖国。

可这个民族做好了接收这样一批中西合璧的美少年的准备吗?这片土壤所孕育的文化,能够滋养这样一批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吗?这个民族还在受难,这片土地上的文化还在咀嚼反刍,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民啊,他们将苦难的种因抛诸脑后,却把自己亲爱的儿子们咀嚼反刍得鲜血淋漓,然后献祭给了魔鬼。换来的不是光明,而是比暗夜还黑暗的野蛮;换来的不是常识中的淡定,而是荒诞中的荒谬。更为发指的是,生活在荒诞中却没有荒诞的耻感,反而是处处敲锣打鼓的喜感。
这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啊,我们必须从大历史背景下进行全民族的反省。这样一批美少年被历史误读,被苦难恶搞,只要为此族类之一员,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,你都要承担一份曾经把自己的儿子献祭的原罪,任谁都无法逃脱。这是一笔灵魂的帐,不算清楚,这个民族走不出灾难酿造的苦难。

历史积淀了几千年才养育了这样一批美少年啊,如果有这样一批美少年在,中国将会是什么样的前景?难道这是个老态龙钟的文化,因为承受不起而嫉妒美少年的青春年华?难道这个民族憎恶美少年的纯真、激扬甚至狂放的青春芳泽?如果民族在受难,这批美少年必须走向祭坛,那么够了,我们献出去的儿子够多了,我们今天是否应该迎来美少年流淌着的青春的鲜血所浇灌的鲜花呢?我们是否还会把我们的儿子再献出去,就为了某种荒诞的野心?

那一身殷红的女儿,两眼总是喷着怒火,含着吴青华的仇恨。那红衣的象征性不言而喻,染红它的一定是鲜血,无论是谁的鲜血,那一定是我们的儿子美少年们的鲜血。不用说,美少年的下一代献祭给了仇恨。

当西方人对于人类自己的罪恶无法承受时,他们献出了耶稣,他们献出了一个儿子,拯救了整个西方人的灵魂,在上帝的博爱中,魔鬼不得不为他们的灵魂帐薄“埋单”。


这真是一片美少年难以生长的土壤吗?阿门!

归来吧,孩子们!

3、等待

陆焉识回来了吗?陆焉识没回来。对冯婉瑜来说,陆焉识的确没有归来。

冯婉瑜失忆了,是受了重大刺激后的选择性失忆,她的失忆密码偏偏选中了归来的陆焉识。有了绝望和幻灭感,对于人也许是好事儿。但是,就怕在绝望的境地中还有人给你打鸡血,给你重塑你并为你平反的希望,冯婉瑜不买这个账。她不要这个被平反被招安的陆焉识,她宁愿要那个大雨中逃亡、惶惶若丧家之犬的陆焉识,当然她还要那个年轻时代自由独立的陆焉识。

冯婉瑜不仅不认归来的陆焉识,甚至在对现实的虚幻记忆里她还常把陆焉识与方师傅互相切换。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讽刺,是建立在所有人的痛苦之上的反讽。无论是现场的陆焉识,还是俯瞰现场的观者,内心的颤抖如堕冰窖。

经过20年改造的陆焉识,平反回来的陆焉识,与方师傅这个民族记忆中的耻辱的符号,有着某种共性,甚至气质与形体动作,都有相似之处,本质一色。从曾经的民国范儿到文革范儿的幻化,这只有冯婉瑜所经受了人生大悲大痛的内心方能体会得到的,这也许就是她坚决不认被所谓改造好了的陆焉识的真相。

没有泪水的悲剧才是悲剧,悲剧的意义不是为了流泪,而是为了获得某种命运感的启示!冯婉瑜没有泪水了,也许她的泪水已经流尽了,泪腺也跟着她的失忆而失忆了,她的内心之泉也干涸了。她只有忘记现在,才能忘记因着当下的荒诞而造孽的痛苦;她要活下去,就只有牢记过去,才能在美好的回忆中安放她的精神躯体,她似乎是有意让随时都有可能触碰当下的神经失忆,而得以悄然地让她的精神在回忆过去中回复体力,等待着她的陆焉识归来。

陆焉识以怎样的姿态归来,才能唤起冯婉瑜的记忆呢?编剧和导演都不说,《归来》只给出了两个细节的意象。一个是归来的陆焉识在那架老钢琴上弹起了《鱼光曲》,那浅斟低唱的民国理想主义的浪漫小调,让婉瑜怦然心动,但她非但没有对弹琴者引起重视,反而更加深了对往昔的记忆;另外一个细节是,家里所有陆焉识年轻时代的照片,都被女儿给剪掉了,唯有从大卫家里找来的一张当年合影,再一次让婉瑜激动,看得出那才是她心目中的陆焉识。

原来,冯婉瑜等待的是年轻时代的美少年陆焉识归来,等待那个理想时代的归来。那个时代就像一首歌,就是婉瑜喜欢的、当时家喻户晓的那首《鱼光曲》,歌中唱道:“云儿飘在海空,鱼儿藏在水中。早晨太阳里晒鱼网,迎面吹过来大海风。潮水升,浪花涌,鱼船儿飘飘各西东。……”辛苦、淡然、自由自在。

荒诞的在场者,正常人被改造得不正常了。只有冯婉瑜是在场唯一的清醒的人、正常的人、能够辨识真假的人。她能辨别真假陆焉识,她可以接纳逃跑归来的陆焉识,但不能接纳平反归来的陆焉识,改造和平反都意味着否定,否定原本的陆焉识,还是陆焉识吗?女儿就从来没有真实的生活过,她也不接纳。

于是,冯婉瑜日复一日的到车站去接陆焉识,她要把陆焉识的“自我”接回来,那个被接站的人的躯壳就陪在她身边。两个相互疗伤的人,一个要唤醒她对于当下的失忆,一个要找回他忘却了的过去;一个只记得过去,现场记忆归零;一个只记得当下,过去早已被漂白。其实,两个都是失忆者。

失忆于当下,记忆于遥远,对于冯婉瑜来说,逻辑上是自恰的,这是她自救的秘方。精神病理上谈失忆,反映到文化心理上就是选择性失忆。这一逻辑给予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,有着杠杆般的力量,她给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支点,那支点就是执着于失忆在精神塌陷的现场,去撬动民国时代的灿烂意象。给我一个支点!

婉瑜决不绝望,也绝不抑郁,因此,她的精神可以一直活在焉识来信所提到的那个归来的日子――每个月的5号里。因为失忆者可以过纯粹灵魂的生活,灵魂是哲学问题,而不是常识问题。她的精神将可以一直活在5号里,她在那一天的精神含量,任何人都不敢低估,因为就在那一天,她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化身。陆焉识的精神时间已经被割裂,被破坏,被残损,变成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――好一个平反的成果。此时,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另一个充满期待的车夫:似乎还保留了天国里的灵魂马车的影子。那个美少年是他的前世了,今世的他陪着她共同等待那位美少年的灵魂的归来。

归去来兮!灵魂的田园已荒芜,那美少年啊胡不归?“舟摇摇以轻殇,风飘飘而吹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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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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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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