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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科学传教”传来近代性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刘刚   李冬君

中国“近代性”的由来,其来有二,一自外来,一由内起。

自外来者,随通商、传教而来,为外因;从内起者,有传统书院和民间海权,与外来相应,而为内因。或曰内因决定外因,这倒不一定,事实上,是外因主导了“近代性”。

以“近代性”眼光来看中国近代史开端,我们首先看到传教士。

有人主张,以1552年沙勿略至上川岛为中国近代史开端。沙是西班牙人,以“教皇特使”身份来东方传教,先到了日本。通过日本,他了解了中国,便来中国传教。那时,明朝正搞海禁,他很难进入,便登上广东海域的上川岛,葡萄牙人在此“走私”,他也想由此“走私”上岸。

所谓“走私”,其实是正常贸易,朝廷限制民间海商,就来搞海禁,一搞海禁,贸易就变成了“走私”,沙勿略也只好“走私”进入中国。不料,走私”未捷身先死,成了先驱。

沙勿略病死在上川岛,留下两个策略,一个是文化适应策略,一个是科学传教策略,这两个策略,被利玛窦带到中国来了。沙勿略本人对中国没有什么影响,但他的思想,影响了耶稣会传教士们,通过传教士,他的思想影响了中国。尤其是科学进入中国,就与他的“科学传教”有关。

第一个来到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,便是与徐光启合译《几何原本》的利玛窦。

利玛窦在中国,比沙勿略更加巧妙地运用了文化适应策略,沙勿略还以佛教为对手,而利玛窦则穿僧衣,借佛法来传教,使不明就里的中国人,以他为西洋和尚。后来,他发现,在中国真正有地位的是儒教,于是,他又脱下僧衣,换上儒服,以儒生自居,还将儒家传统的“天”和“上帝”结合起来,当作基督教里的“天主”。这一套做法,左右逢源,使他很快就进入中国上层,终于见到了中国皇帝。

强调孔子和耶稣同源,主张儒教与基督教相通,这既是基督教进入中国的“适应”策略,也表达了利本人的大同信念。为了接近中国士大夫,他先做的,不是传播《天主实义》,而是刊印《交友论》,书中采录了柏拉图《律西斯篇》、亚里士多德《伦理学》、普鲁塔克《道德论》、西塞罗《论友谊》等有关“友谊”的论述,再用中文写成格言百则,表达了一种平等的“友谊”观念,让生活在“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”等级压力下的士大夫们耳目一新,广为传抄,许多明人笔记里都有著录。

用汉语传教,利玛窦是我们所知第一人,以科学传教,成为基督教的传统。

在中世纪,基督教就吸纳古希腊哲学,并使之转化为神学。在神学观念里,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等,成为了基督教的哲学先知,绝对理念被转换成上帝的理性化存在,逻辑成为绝对理念的普遍性的存在形式,而几何学则是绝对理念以形式逻辑转化为时间和空间的体系。

从绝对理念向时间和空间体系转化,形式逻辑数学化,隐含了上帝造物的密码。几何学的圆是绝对的圆,几何学的线是绝对的线,上帝创造世界,就用了这绝对的圆和线。天堂用绝对的圆和线建造,下降到人间,圆和线便都有了缺陷。《几何原本》向我们展示了天堂,那是完美的形式,最高的存在,通过几何学,上帝显现出来,这就是为什么利玛窦要与徐光启合作,来翻译《几何原本》了。

《几何原本》是西方文明的一块古典基石,可它依然支撑了近代世界,我们从近代民主与法治里,可以看到几何学的范式,从《独立宣言》和《人权宣言》的行文中,同样可以看到几何学的原型。《几何原本》在近代政治哲学和政治制度上的应用,利以后才有,利如有知,亦会欢呼天理降临。

利玛窦对中国文明评价很高,认为中国之大,已自成一世界,非区区一王国所能比拟,除了还没有沐浴天主信仰的阳光外,已应有尽有,优越举世无匹。他还认为,柏拉图《理想国》中“哲学王”的理想,在中国已被付诸实施,显然,他把圣王当了“哲学王”,一如他用上帝称“天主”。

文化适应后,再加以科学引导,不仅引导百姓,还要引导朝廷,从医学到天文学,从天文学到几何学,他引导中国人,通过理性的阶梯,一步步去认识上帝,最后,从认识走向信仰。医学不离百姓日用,历来就是传教法宝,天文学在基督教,跟天堂有关,在中国,跟天命有关。利玛窦试图证明,基督教天文学,在观天象知天命以及修历法用于民生等方面更为有效,使中国王朝以天文学去接受天堂。

翻译《几何原本》,是近代史上东西方文明的初次合作,两位巨人在中国握手。

此前,中国思想史上曾有过两次对话。第一次是孔、老相会,开了诸子百家先河,从此思想之光,便照亮了中国,使中国有了历史的自觉;第二次是朱、陆“鹅湖之会”,开了宋明思想新格局。

而第三次,就是利玛窦与徐光启合作,以中西会通之科学为中国近代史开头。

利玛窦还用汉语标记,为明朝绘制了《坤舆万国全图》,在这张地图上,中国不中,大明不大,名为“坤舆”,实与天下迥异,他有意将新世界拿来在地图上展示,并把它献给了万历皇帝。中国人走出天下观,可以说,就从这张地图开始,万历皇帝“睁眼看世界”时,林则徐的爷爷都还没有出世。

二百年以后,又有一批新传教士舶来,那时,耶稣会已式微,取代者为新教教会。先是英国伦敦传道会麦都思、慕维廉、韦烈亚力等从马六甲迁至上海,建墨海书馆,立“麦家圈”,沿四马路传道,形成“布道街”。他们传教,除了坚持“文化适应”和“科学传教”外,还走上层路线,注重社会化和产业化,围绕墨海书馆,不是以传教,而是靠翻译,形成了一个新型文人社会和一片新兴文化产业,从科举制以外,为传统文人提供安身立命的新地盘和新饭碗,那些在科举之路上并不出色的文人,在这里却如日中天。

这些“秉华笔士”,同明末徐光启不一样,徐光启并不认为“君君臣臣”的儒生与天主教徒之间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,孔耶可以会通,他当然也可以入教。可晚清不是明末,时代变了,人心也变了,最明显的区别是,晚清有教案,明末似乎还没有过。据说,墨海书馆老板麦都思,上海一开埠,就赶到中国来了,不幸的是,教案首先就落在他头上,他居然成了晚清教案第一人。时势如此,所以“秉华笔士”,仅对西方科学、文化感兴趣,对宗教则不感兴趣,尽管王韬译过《圣经》,而且他译的《圣经》还被英国教会作为汉语的标准样本,但他还是不愿入教。明末有士人入教,而晚清没有,这令教会心寒。

麦都思去世后,墨海书馆关闭了,慕维廉陈述他关闭的理由,就以为书馆在传教上没有取得成绩。好在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兴起,那些有志于传学的传教士和“秉华笔士”们都投奔而去。

英国传教士从传教转向传学,而美国传教士则转而帮助中国外交,进而推动民主,先是雅裨理协助徐继畬著《瀛环志略》,以世界历史地理知识来确立地缘政治,以地缘政治而非以天下观来定位中国外交,以民主政治而非以君主专制来接续先王之道而求世界大同,恭亲王在京师开同文馆,即以此书为洋务必读书和外交常备书,曾国藩读之,而有向美国派留学生、往美国买机器办江南制造局之举。雅裨理与徐继畬,利玛窦与徐光启,一潜心于科学原理,一着眼于民主政治。

雅裨理向徐继畬介绍了美国“合众国为一国”的联邦制民主政治,徐继畬竟然心仪不已,另一位传教士丁韪良,是徐继畬在京师同文馆同事,徐还为丁著《格物入门》作序。丁为中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,是将美国人惠顿所著《国际法原理》,译成《万国公法》在中国出版。这部公法,被当时西方国家公认为国际法权威著作,出版以后,与《瀛环志略》一同成为同文馆教材。这两本书,一本为中国确立世界观,一本将中国导入国际法。

《中国经营报》通往立宪之路专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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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141篇文章 6年前更新

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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