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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干戈为玉帛

李冬君

化干戈为玉帛-《经济观察报》观察家文化版专栏--美丽生存

1、西域解放战争

郑吉,西汉江南人氏,在西域渠犁屯田,位于轮台东南。轮台东北,则有焉耆,是匈奴的地盘。匈奴在此设“僮仆都尉”,把西域各国作为自己的“僮仆”,统领之,奴役之。

匈奴据焉耆,以车师国为后援,对抗汉轮台、渠犁,而轮台、渠犁之屯田军,则与汉玉门关遥相呼应,形成犄角之势,直逼焉耆。汉管理西域,从敦煌向西,至盐泽一线进入,往往筑亭,以供汉使往来及商旅。而轮台、渠犁,各有屯田军数百人,为往来者供给。但因匈奴据焉耆,而虎视之,这一线常有危机。

车师,原名“姑师”,汉武帝时,与楼兰皆听命于匈奴,而拦劫汉使,东汉匈奴一如既往,以车师为门户,控扼天山南北两路。

郑吉出其不意,占领了车师,以天山为界,分车师为前、后两国及山北六国。前国在天山南路,都于吐鲁番盆地交河,后国在天山北路,都于“务涂谷”,在今吉木萨尔县,前后之间,有天山车师古道相连。

郑吉用兵,可以说是“以夷制夷”,实乃汉家正义。当时汉家在他治下所有兵力屯田卒不过一千五百人,而西域各小国发兵追随却有万余,可见,奔袭车师,乃西域联军。

西域联军,以汉军为中心,但非以汉军为主力,这是由战争性质决定的。对于西域各国来说,反击匈奴,是解放战争,是从匈奴奴役下解放出来,使“僮仆”,获得真正的国家身份。

据汉籍记载,当时西域有三十六国,或者更多,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及天山山谷地带,人口多者八万余人,少者一两千人,在一块块不大的绿洲上,筑城而居,但常被匈奴以“僮仆”视之。

反击匈奴,解放西域,要靠各国自己,汉军因其势利导。这一战略转向,从根本上来说,是基于对汉武帝的《轮台罪己诏》的反思。但汉武帝虽然停止对西域用兵,但汉家势力并未撤出西域。被《轮台罪己诏》中止的桑弘羊的扩大西域屯田建议,到汉昭帝时又出台了。宣帝时,战略已明晰,以屯田经营国土,汉化西域。

以此用兵,当然节制,要打有限战争,使战争政治化,尽可能把汉家与匈奴争夺西域的战争,转化为西域各国自己的解放战争。这样,西域诸国就必须在政治上做出选择:汉化或匈奴化。要么接受西域都护府,纳入中国版图;要么被匈奴役属,继续做“僮仆”。

它们国小而富,财路连着汉土;民弱而畏,要汉家保护。而汉与匈奴,一“都护”,一“僮仆”;一赐予,一榨取。以是观之,汉军只要以逸待劳,在西域扩大屯田,发动解放战争,胜败已然。

当郑吉率联军,攻入车师,进驻交河时,那是“五争车师”的焦点。正是白日登山望烽火,黄昏饮马傍交河。就这样,他在车师,反客为主,同匈奴打了四年。他像钉子一样,狠狠地钉在了匈奴帝国的后脚跟上,使其摇晃。此钉不除,匈奴在西域难以立足,更何况车师地肥,汉军若屯田于此,匈奴老巢也不得安睡,不顾一切,起兵来争车师。

郑吉奉命撤离,还屯渠犁。撤离时,车师人民都要追随他,汉化以后,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匈奴人的奴役,于是,举国迁徙,搬空了车师,这是真正的空城计。

他给匈奴出了一道难题:进,还是不进,是个问题。匈奴本是行国,哪是城墙围得住的?进城,要的是人民和财物,人财两空了,还进城做什么?捧一座空城,就不得不移民、屯兵,这无疑是向空城输血,以维持它在天山北路的生存。而以往,它都是抽西域的血,输入自身。打了四年,拿下一座空城,又输了四年血,来养这座城,真是掉了魂。

郑吉的对手,是匈奴日逐王,是他在西域设置了“僮仆都尉”。本来,他在西域,翘起二郎腿来收税,城国虽小,却富得流油,一国揩一把,就美不胜收,多揩一把,准能搞定匈奴,把单于宝座搞到手。可他没有想到,在他的地盘上,竟然冒出了小兵郑吉。

霍去病,已夺走了祁连山;这小兵,又来夺他的天山了。他发现,这小兵的打法,与霍去病两样。霍是天才用兵,你快,我比你更快;你野,我比你更野;你狠,我比你更狠;要一战定乾坤。而郑吉用兵,以天时、地利、人和打总体战,不光打军事,更打政治。他从不以一国之兵与匈奴一决胜负,而是发动各国,打持久战,挤压日逐王地盘。

匈奴人重实力,你日逐王雄霸西域,为匈奴右臂时,当然可以做单于,可当你丢了大半个西域,龟缩于车师一隅,凭什么回来做单于?有家难归,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了。

思来想去,惟有向郑吉传递归汉的讯息,郑吉闻讯,喜极而泣,人言有诈,郑吉不听,西域解放战争,打了八年,他就等这一天,这一天终于来了,西域和平、汉家统一的契机,握在他手里。真正的对手,其实是知己,“知彼知己”,是兵法,也是伦理。而且,处在对立之中,更能看清对手本质,一旦握手,那就是相惜的知己。

郑吉从怀疑眼光的队列中走出去,迎接宿敌。日逐王且悲且喜:他以英雄待我,可谓光明磊落。率军穿越库鲁克塔格山,出铁门关,奔向渠犁平原,投奔大汉。蓝天白云下,苜蓿花开了,紫花美矣,征马肥矣,他意气风发,用牧人的长调,向远山呼唤,我来啦!

放下厮杀,夕阳无限好啊,郑吉骑马驻足,向远山眺望。日逐王来了,沿着孔雀河谷,从深山里走来。郑吉迎上去,与日逐王并肩而立,宣告天山南北统一。史家论道:“汉之号令班西域矣,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。”

江南美少年郑吉,统一了西域,西域都护府就从他开始。

2、玉帛之路

天山南北统一了,汉家设西域都护府来治理。西域都护府的驻地,就在轮台与焉耆之间的乌垒。乌垒城位置适中,据丝绸之路要冲。

由此去龟兹、姑墨、疏勒,翻葱岭,可抵达大宛、康居,此即北道;往南,路通鄯善、且末、于阗、莎车,越葱岭,便是大月氏、大夏、安息诸国,此即南道;往北,经焉耆、车师,可去山后六国,西行至乌孙。

整个辖区,东起玉门关,西至费尔干纳盆地;北自巴尔喀什湖、准噶尔盆地,南至昆仑山、葱岭,第一任“都护”,即由郑吉担任。都护下有戊己校尉、屯田校尉、伊循都尉、丞、司马、军侯、都吏等属官。戊已校尉屯防在高昌壁;屯田校尉设在渠犁,伊循都尉在伊循。

这样一套建制,有模有样的,是汉家治理西域组织化程度较高时期,但在这套制度化的结构背后,真正的灵魂,还是江南美少年郑吉。

江南人而有西北志,不敢说从郑吉开始,但郑吉可代表之。汉家通西域,虽由一代王朝为之,但其意志应该可以说出于国民全体,借个体以显现。以个体而言,能反映“全体国民意志”者,莫如郑吉。

霍去病,原本就是龙门碣石一线人物,其西北志,如西北风,一吹便至,其所思所感者,当下即是,是起于地缘,发为风土,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。惟江南人有西北志,跨越长江黄河两河流域,从中下游地,延及上游以及源头所在,从地缘角度观之,则相隔万里,从风土来看,可谓风马牛不相及。

这便是关键,无地缘感发而生的情志,是由文化,或贸易,引而发之。江南人入西北边地,慨然有澄清天下志,此由文化驱使,成就汉人的天下观格局,如西方传教士传播上帝福音之使命感而早于传教士。此外,还有贸易驱动,丝绸之路虽止于长安,而美丽的丝绸却源于江南。

关于蚕和丝,历史上有种种传说,考古亦多有发现,不光中原大地,从陇西到辽东,都发现了蚕种的蛛丝马迹,但最早的蚕在江南发现。蚕种初露端倪,是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里,而最早的丝织品,则出现在浙江湖州钱山漾遗址里,经有关专家鉴定,为家蚕丝织物。

古墓里有玉有丝,可以想见,那时江南人就穿丝佩玉。据说距今约有四、五千年,属于良渚文化时期。如果说嫘祖的传说是真实的,那么她很可能就是一位来自良渚文化的江南女子。后来兴起的丝绸之路贸易,如果追根溯源,或许应该深入江南之地。

江南不仅是丝绸原产地,即使蚕之花开遍中原以后,江南也还是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产地。从江南到长安,应该还有一条江南丝绸之路。

江南丝路以水路为主,不光运河通了如此,此前也如此。当年大禹治水,从西北到东南,就是走水路,他疏通河道,顺便来到良渚文化的地盘,在会稽山上留下足迹。当然此时,良渚人已经离去。离去的原因,据说与海浸和洪水有关,良渚人两支,沿水路迁徙,一支南下粤地,一支北上中原,他们的迁徙路线,便是水上丝路了。北上那条路线,后来通往西域丝路,而南下那条路线,也许就连着海上丝路。

四千年前那次气候突变,改变了史前文明的原有景观。两河流域下游文明,都在劫难逃,不光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在逃,黄河下游的龙山文化也在逃,它们沿秦岭淮河一线,逃往中原。那时,可能宜于人居的地方只有中原了。

中原,是两河流域中游地段,背靠大山和高原,地势较高,不至于被水淹,气候较暖,可以躲过寒冷,文明基础也好,适合文化发展。不仅东方文化,被洪水追击,逃往中原去也,还有西方齐家文化,北方红山文化,也都在寒冷的驱逐下,投奔中原了。各路史前文化,在中原会合,形成了华夏文明,江南玉帛文化,就在这文明初曙之时开花了。

尧、舜、禹之所以伟大,就因为他们在中原逐鹿的水火中融合了投奔而来的各路史前文化,缔造了一个统一的文明——华夏并建立国家。

我们从这一时期中原各地的墓葬里,已可见那蚕之花。也许这就是那场洪水驱逐的大迁徙迫使良渚文化对华夏的贡献。还有作为礼器的玉,也出自良渚文化。良渚文化还多玉器,除了靠就地取材,想必还有一条采玉之路,来满足良渚文化对玉石的需求,这条玉石之路,与后来的丝绸之路有无关系,可以给我们留下无限的美丽的想象时空。

丝绸之路,由西方人命名,是西方价值观的反映。例如,古希腊人爱丝,对玉无兴趣,却专注于大理石,他们予石以美,敬石以神,在坚硬的石上,刻画飘柔的丝绸,看帕特农神庙之女神,身上就披着像空气一样轻盈而透明的丝绸。

笔者认为,古希腊雕塑和华夏玉器,是石器文明的极致。当石器退出实用目的,作为工具和兵器解体时,希腊人使石头精神化了,并赋予石头新的形式——雕塑,而中国人却从石头中,选了一种最名贵的玉,使玉制度化了,成为礼制文明的代表。如今雕塑还在,而礼器却式微了。

玉石之路,是针对礼制文明的中国人而言的,而丝绸之路,则是相对于商品经济的西方人而言的,这两条路,其实是背道而驰的。以天山南北为中心,玉石之路由西向东,丝绸之路从东往西,礼制文明对玉的需求,从来就不亚于希腊、罗马人对丝绸的向往和追求。

如果我们今天重新来给这条路命名,就不应该西方中心主义,仅仅表达西方人的要求,还要站在中国化的立场,表达礼制文明的理想。合理命名,要将二者结合起来,名曰:“玉帛之路”。“玉”是玉石,“帛”乃丝绸,这样结合起来看这一段历史,才具有世界眼光,才具有审美价值,才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史。

汉人用玉,极尽恣肆,这从汉人的墓葬里可以看出,最著名者为金缕玉衣,尸体要穿玉衣,恐怕只有汉人穿得起,曹魏以后被禁止。汉文化挥霍玉,是因为汉人控制了天山,汉武帝还在河西走廊的西头,设置玉门关,这关的名字,就宣示了汉人对玉石之路的控制权,也给予了边塞诗人对西域无限的诗意。

有多少和田玉,从昆仑山下,经玉门关,被运往长安?长安贵族贪婪和田玉,他们生不离玉,死了也要长眠于玉。但他们对金币不感兴趣,墓里那么多铺地钱,却没有发现一个罗马金币。

汉人在西域,化干戈为玉帛,而玉帛之根柢,在良渚文化里。因此,深得玉帛之三昧者,并非河东美少年霍去病,而是江南郑吉。论用兵,当然是霍去病第一,论玉帛功夫,则首推郑吉。

汉文化将萌芽于良渚文化的玉帛功夫发挥极致,不仅控制了自夏、商、周三代以来的玉石之路,还拓展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丝绸之路。

霍去病,以干戈断匈奴右臂,此为其盖世之业绩。而化干戈为玉帛,给西域带来商贸繁荣景象的,则莫过于郑吉。

《经济观察报》观察家文化版专栏――美丽生存

2014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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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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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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