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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天下观里抑郁

――状元不知经纬度

-通往立宪之路专栏 

刘刚   李冬君

洪钧,同治年间状元,1889年出使俄、德、奥、荷兰四国,星使如夫人就是赛金花,那时赛金花叫梦鸾。

一、做天下观学问

还在德国时,洪钧就在写《元史释文证补》。为此,他还专门请了一位比利时人,帮他查找外文资料。三年的时间,除了例行公事和陪一陪梦鸾外,就是研究元史。

回到北京以后,官场应酬之余,他接着写《元史释文证补》。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研究元史呢?他可不是一个纯粹做学问的人。

这里面,其实有政治文化。元以异族入主中原,据有天下,清亦如此,以元史为正统,还是以之为异端?牵涉到对清朝的评价,他心里有数了。

清初经略西北,在政治上也需要搞满蒙一体化,出于对蒙古王公统战工作的需要,朝廷也提倡元史研究,而且元史研究往往与西北地理结合在一起。

在天下观里,清朝的历史贡献,较之宋、明两代,主要是经略西北,打通欧亚大陆桥,恢复汉、唐丝绸之路,但其抱负却非源于汉唐,而是来自元史。

清初开国,在文治方面,尽量汉化,可武功方面,却向元看齐。中国历史本有得西北者得天下之说,康雍乾经略西北,武功空前,儒生皆服之。

有天下癖的儒生,犹如乃祖当年“吾从周”一样,纷纷的,“吾从清”了。清初,顾炎武曾蛰居于西北,创票号制,欲以三晋财力,伸其抗清天下之志。

可康熙一出手,打开西北格局和规模,定天下之本,他就服了。他曾说过,亡国可以,亡天下不行。“国”指朝代,而“天下”是文化,尤其是政治文化。士人安身立命之本,就是天下,而天下被清朝担待了。据说,后来,他在与友人的书信里,渐渐的,改用清朝年号了。

清初,收拾士人之心,主要靠两件事,一是经略西北,契入中国历史之根柢,担待士人天下观之道统,二是纂《四库全书》,传承士人之学统。

因此,自命为经世致用的士人,其天下之志,遂亦潜移默化,由反清复明,转向西北地理,而东南沿海一带抗清活动,逐渐被士人淡化了。

士人生活在天下观里,以天下为己任,元史也好,西北地理也罢,都是天下观里的学问。

二、学问变成了笑柄

洪钧研究元史,显得很有学问;谈西北地理,也显得很有抱负。

在欧洲呆了三年,他混得比郭嵩焘好多了。像郭嵩焘那样,向西方学习,那是自讨苦吃。

学外语,是梦鸾的事,梦鸾是小妾,当然要学外语。他是大丈夫,要做中国人,哪能学外语?学外语是以夷变夏,会倒了天下观的架。

他的架,端得很大,雇了四个洋婢女来侍候他和她。另外,还专门雇了一位洋女来陪伴梦鸾,顺便教几句德国话。他付钱,是为了端架子。他研究元史,架子端得更大,雇了个老外替他查资料,谁还敢小觑?

在他的下意识里,老外可算洋奸了,有朝一日,我大清朝开发西北地理,像蒙古人那样一路西征去,那小子当年查的资料,说不准还有用呢。他的思想,在天下观里意淫不止。

在新疆伊犁之西,科布尔之南的帕米尔一带,中俄之疆界,久不分明。洪钧讲西北舆地之学,最弄不明白的便是这个地方,不能言其究竟。

出使俄国时,有人拿出一张中俄国界图来,山川道路,条列分明,他喜出望外,以为找到了划分边界的证据,当即出重金,将地图买下来。还派人译成中文,在德国柏林印书局刻印,报送总理衙门。总理衙门也很高兴,以为找到了划分中俄边界的凭证。

谁知俄国人在国界图上,对帕米尔高原一带做了手脚,他没有看出来,因而铸成大错。他像蒋干盗书一样,偷偷摸摸的行径,送了他的命。

原来,他回国后,在总理衙门行走,与张荫桓同事。有一天,英国公使忽然到总理衙门来,质问清朝何以割地数百里给俄国?弄得他不知所云。

经英国公使解释,才知俄欲以帕米尔南窥印度,遂与英冲突。英方的意思,如帕米尔仍属清朝管辖,形成缓冲,俄就不能直接南侵了。总理衙门查明原因,自然向俄国公使提出了抗议。

不料,俄公使却取出那张中国自己译制的中俄交界图,在那份地图上,帕米尔被划入俄国疆界。洪钧又气又恼,羞愤交加,终于病倒。

后来,事查清了,谁将那张地图给了俄国人呢?是张荫桓。那时,张是著名的洋务大臣,李鸿章对俄谈判,他也是主谈之一,谈判时,他把中俄国界图从内务府里拿出来给俄国人,也在情理之中。

可是,以张荫桓在外交上的练达,还不至于像洪钧那样懵里懵懂。他为什么要如此粗枝大叶的行事?是想让仕途上一帆风顺的状元摔个跟头?抑或将那个隐于元史的状元家伙晾出来晒丑?张是捐官出身,跟状元过不去。

洪钧从来小心谨慎,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?本以为这趟公使总算交差了,谁知竟留下这样的病根。

晚清政治,有两大笑柄,一是张佩纶好谈兵,却闻战逃命。另一就是这位洪钧,自诩西北地理,却找不到“北”在哪里。

三、他在天下观里抑郁

说张荫桓陷害他,只是一说。那时,正值中俄两国边界谈判,俄国公使拿出洪钧当年在德国印制的国界图,一口咬定这张中国印制的中俄国界图上显示帕米尔高原属于俄国。谈判对中国方面不利,因此御史杨宜治向朝廷参了他一本。

其实,杨宜治参劾之事,没有那么严重。慈禧压根就没放在心上,皇帝更不想治罪于他。因为在天下观里,哪有什么国界问题?所谓国界问题,都是夷人的诡计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王化所及,能不望风披靡?可如今,天下都要解体,还管什么帕米尔高原之地?

反正英夷比我们还着急,那就用李鸿章的老法子,以夷制夷。学生谢芷泉来劝他,让他莫急,说李鸿章大人已经在老佛爷面前帮他开脱了,老佛爷也没怪罪的意思。天下问题,自有皇帝,可他还是自责不已,更加抑郁。

在天下观里,大清朝是“中国”。可在世界观里,地球是圆的,“中国”在那里?《大清一统志》里的“天下”,被世界地图上的经纬度瓜分了,“中国”不再居天下之中央,而是同世界各国一样,被限定在经纬度里。

在经纬度的世界里,产生了地缘政治,国与国之间的边界,不是大喝一声“试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”就能确定的,要坐下来算。

孙子曰:“多算胜,少算不胜,何况无算乎!”在天下观里自慰的清王朝,在世界观里几乎“无算”。

例如,满朝文武,不独洪钧,状元一大把,有几人知道帕米尔高原的经纬度?谁知勘定国界,最终要划分经纬度呢?经纬度上略微偏移,在地面上一划就是几百公里。

就算洪钧上了俄国人的当,可朝廷呢?那么多饱学之士,谁又能发现图上有错误?如果不拿这张国界图,朝廷还真不知要拿出怎样的疆舆图。

大家都骂他糊涂,可骂他的人里面,有几人真的清楚?

薛福成是明白人。洪钧从德国回来时,他刚好要去英国,出任驻英国公使,他清楚帕米尔高原上那块地的经纬度。

他说那块地,纬度“自赤道北纬三十六度四十五公分起,三十九度四十五分止”;而经度“居京师西四十度五十三分起,至四十七度零八分止”。在地上勘出来,有纵三百公里,横四百六十余公里的面积。

当时,熟知洋务者,除了曾纪泽已死,还有两位。一位,是那个与洪钧不和,要拿洪钧小试牛刀的张荫桓。另一位,就是这个能说清帕米尔高原之地经纬度的薛福成。

而洪钧,虽然也在办外交,不过是以西北地理滥竽充数。

就像那个成语故事的结局一样,状元不知经纬度,洪钧栽在他的滥竽的西北地理上。

 

《中国经营报》2014年1月20日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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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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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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