庚子之春醒来的良心

　　刘刚 李冬君

　　立山，本是慈禧老佛爷的人。

　　当年修颐和园时，他便是内务府的郎官，发了财。一步一步爬上来，爬到户部尚书和内务府总管的位置。

　　他的职务，包揽了朝廷财政和宫廷后勤。为国理财，他没什么本事，可将银子从朝廷挪到宫廷，却颇有神通，靠了这本领，他不停地将银子从朝廷往宫廷里搬运，深得慈禧老佛爷的信任。

　　义和团涌入京城。

　　这些义和团，都是从哪里来的呢？立山也不清楚，只知道从天津到北京，义和团川流不息的进城，京津一带，几乎成了义和团的天下，但他知道太后派人调查去了。

　　义和团进京，端王载漪的过分表演，却给立山那颗颟顸的心开了一个小孔，透进了一缕思想的阳光，让他在观察中渐渐醒来。他开始思忖：

　　载漪那家伙，当初给他封王就搞错了，太后想栽培他，将她过继给了瑞敏郡王，可述旨时，将“瑞”念成了“端”，将错就错，那家伙居然错成了端王。

　　当年封王就封错了，太后还要将他的儿子溥儁封为大阿哥，就更是铸成大错。

　　自从他那宝贝儿子被封为大阿哥，他就更是来劲了，专门与皇上作对，设法找皇上的碴儿，看我管着朝廷的钱财，他的小手就恬不知耻的伸来。他以大阿哥的名义花钱，花得纸醉金迷，可皇帝那么苦，连我都收敛了，哪能让他乱花钱？我去找了老佛爷，说花钱要有规矩，老佛爷同意了。

　　从此大阿哥花钱，都要先将单子报给老佛爷，没有老佛爷谕旨，对不起，一分钱不给。是我一时意气，也许我还有那么一点正气，我得罪了载漪。可这家伙，哪能得罪的起？连李莲英都陪小心，而我却把他顶了回去。要是他儿子做了皇帝，肯定要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，即使老佛爷信任我，可她百年之后呢，我靠谁去？落在他手里，我生不如死，还不如现在就跟着皇帝。

　　老佛爷要将当今皇上的权力收回去，我们没意见，因为皇上是她所立，是她带大，权力也是她赐予。可她要把权力给了大阿哥，谁也不会同意。

　　别说我了，你去问问老臣李鸿章，问问庆亲王奕劻，他们谁会同意？

　　这个大阿哥，从小就顽劣无比，你让他读圣贤书，他说，还不如玩泥。

　　他的老师崇绮见了他就头痛，就唉声叹气，说他成日里跟着太监玩泥，用泥捏了许多小人，给这些小泥人起一连串的名字：什么李鸿章、奕劻……然后命太监用绳子将它们统统绑起来，砍头去。这还不是他老子教的？连没得罪他老子的李鸿章、奕劻都要被砍头去，何况得罪了他老子的我呢？

　　皇上在瀛台凄苦无比，我给皇上糊了一下窗纸，连李莲英都没说什么，可他老子就连忙去告密，唯恐皇上不死，迫不及待要给我打击，我知道，我早晚要死在他们手里。载漪的弟弟载澜，就更不是个什么东西，嫖妓的时候他是天王老子，掏钱的时候就装孙子，他的相好跟我了，就妒忌。

　　这一家人对义和团最感兴趣，因为官僚机器他们玩不转，想借义和团来浑水摸鱼。他们摸透了太后的心理，知道太后要强，咽不下废立那口气。经元善不是以民意阻止太后废光绪、立溥儁吗？他们就鼓动她，说废立不能靠官僚机器，而要以民意，用民意将皇帝拉下马去。可民意在哪里？义和团来了。

　　义和团要“扶清灭洋”，这还不是民意？“扶清”不是扶皇帝，而是扶我大清朝的祖宗之法、老规矩；而“灭洋”，不光灭洋人，还要灭洋玩意。皇帝要搞的报纸、学校、议会、民主，都是洋玩意，统统要灭，正好一箭双雕，把皇帝和洋人都灭了。说得老佛爷半信半疑，就派人调查去。

　　这回，我铁定了要跟皇帝站在一起，不怕死，大不了跟戊戌六君子去！

　　立山愿为皇帝而死。

　　在御前会议上，立山变了，变得毫无保留的支持皇帝。立山的转变，出乎太后意料，奴才背叛了主子，他就得死。

　　可立山却很自豪，他不怕死！过去他掌握财政，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大臣，他自认为是太后的奴才，直到临死前才觉醒，做了一回大臣。生死关头，他终于跟光绪皇帝站在一起了。

　　与其做奴才活下去，毋宁做大臣去死。那一回，他给皇帝糊窗户纸，被太后责罚，让太监来掌嘴，他连忙自己打自己，打得很重，一边打一边叫该死，这是今日之我打昨日之我。

　　事后，他说，我不能让阉人掌嘴，昨日之我已死，今日之我方生。今日之我已非太后奴才，而是皇帝的大臣。开了四天御前会议，他都支持皇帝，从此他理解了皇帝变法，除了为国家的命运，还出自高贵人性，一旦人性觉醒，人就有了自尊。

　　可专制者哪里懂得自尊？在太后眼里，只有两种人，主子和奴才。她是大清朝最高的主子，连皇帝都是她的奴才，她不理解人性，更无法容忍自尊。一个男人的自尊，其价值甚于他的生命，他不怕砍头，但再也不能被掌嘴，太后无法容忍他的转变，就像她当年无法容忍皇帝变法一样。

　　载漪熟悉太后脾气，摸透了她心思，不待她下旨，就带了义和团将立山捉去。

　　还请了义和团师兄用神功来查他是不是“毛子”，一查，还真不是。不过，却发现了立山家用“地道”接济教堂，于是，抄家！抄了立山的家，载漪去请旨，太后哼一声，便听之任之。

　　可怜立山，死都不明白，为谁积累家产，这些年来，把他养肥，就为这一天。

　　当年，乾隆抄和珅，道光抄琦善，就因为朝廷要花钱，现在载漪抄立山，朝廷却没控制局面，抄来钱财，还没进朝廷，就被分光了。还有载漪一家私吞，太后闭着眼睛都能见，哼！

　　有人为立山奔走，去劝说太后，万一太后改变了主意，放了立山出来，别说政治上的平反了，光他家的钱财，就没法交代，因为太后没见到银子，可能会改变主意，载漪要趁热打铁，将立山处死。他向太后请旨——同意！太后没问他银子，对于奴才来说，这就是德比天高，恩比海深了。

　　这一天终于来了——死！立山放下了一切，包括他的家，还有他自己。

　　可他心里却放不下皇上，皇上还好吗？是皇上，使我人性觉醒，有了自尊。

　　六君子先走了一步，五大臣接踵而来，我也来了，走向菜市口。

　　菜市口啊，菜市口，这里的冤魂你还嫌少？我来了！我来了！六君子之死，惊天地，泣鬼神，我看见了他们的忠魂，高蹈云端，向我呼唤，还有袁昶、许景澄，他们死得那么安详，谈笑风生，连老态龙钟的徐用仪都焕发了青春，更有我的满人兄弟联元啊，与我携手，愿为皇上而死。

　　为皇上而死，死得其所，死得其所啊！这是皇上的魅力，太后啊，你不懂，你也没有这样的真正的人的魅力。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，六君子，五大臣，我们宁为光绪皇上墓志铭，也不要奴才通行证。我要在自己的墓志铭里，写上一句话：立山啊，你是一个高尚的人。

　　哈哈，有人在为我喝彩，那不是我的兄弟盖叫天吗？感谢你啊！

　　好兄弟，来为我送行啦，让我也吼一嗓子吧，听啊！那穿云裂石的一吼，啊……

　　《中国经营报2013年8月31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