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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秋人的观念转型

刘刚  李冬君

2013年07月01日
 

公元前11世纪,西周灭商。王国维说,殷周之际的革命,是一次最为深刻的革命。

这次革命,不光是王朝政治革命,还是思想文化革命。政治革命在西周初年就已完成,而文化上的继续革命,直到春秋时期才算告一段落,核心价值观,从商朝的神化统治转型为自西周以来的圣人政治,这才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革命深刻处,以圣化取代神化。

当文化革命在春秋圣化大趋势里完成时,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就基本定型。关于春秋圣化大趋势,材料主要依据《左传》,《左传》以孔子的《春秋》为本,纪年从鲁隐公元年开始。 

通过对材料的梳理,可以从三个方面,来看那个时代的观念转型。

从民心到人性

春秋人论人性,萌发于“民本主义”,以战争为催化剂。

在人性论诞生之前,春秋诸子将民本主义推向极致,主要表现在他们对民、神关系的评价和取舍上。桓公六年,楚师入侵身边小国隋,就是那个曾侯乙墓出土青铜编钟的隋国。季梁对隋侯说:

“夫民,神之主也。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。”

在民神关系上,以民为主,渊源虽来自西周初年“天听自我民听”,而如此鲜明地表达出来,则是春秋人的精神。抉择于祀神与修政之间,春秋人毫不含糊,首先修政!隋侯听了季梁的话,“惧而修政,楚不敢伐。”

这不是季梁一个人的思想,而是一种时代精神。还有比他更激进的,庄公三十二年,有一位虢国人史嚣就说:“国将兴,听于民;将亡,听于神。”

在民与君的关系上,民的地位,也被置 于君之上。

僖公五年,邾文公卜迁于绎地,巫史解读占卜说:“利于民而不利于君。”邾子立刻辩道:“苟利于民,孤之利也。天生民而树之君,以利之也。民之利矣,孤必与焉。”遂决定搬迁。

然而民心多样,很难捕捉,如同民心多岐路,君随之有时而亡羊,站在十字路口上左看右看,都是民心。昭公四年,郑国子产作丘赋,国人骂之,子宽担心,说:“政不率法,而制于心;民各有心,何上之有?”正是对于“民各有心”的担忧,人性问题被提了出来,人心多变,而人性永恒。

人性论的提出,是从对人本质的考察入手的,在人心叵测的背后,有没有相对稳定的人本质?又如何从人的本质里提撕人性?《国语·周语》里,最早提出了人性一说,周卿单襄公说:“夫人性,陵上者也,不可盖也。”晏子有一句话是对这一句最好的解释:昭公十年,晏子说,凡有血气,皆有争心,这就是人性。

人性可化,但不能高压,要以“义”来引导人的好利之性,这样就对人性提出了政治伦理要求,而圣化,就是从这一要求出发来“化性”的,约束人性。

人性与民心,如赫拉克利特所说“一是一切”,“一切是一”。人性是“一”,民心是“一切”,只要人性“定于一”,民心也就搞定了。

 

从有德到有道

“德”,在西周政教中居于核心地位。

相对于殷王是神的化身而言,周天子则因“德”才配享天命。

然而到了“王命不行”的春秋时代,“德”也开始游离于王权之外,不再是天子独有,这样反倒使它在摄取了新的伦理要素之后获得了普遍性,人们开始用“德”提升自我,普通的生命个体也来分享“德”的不朽。

襄公二十四年,范宣子问穆叔什么是“不朽”,穆叔回答说: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这才是不朽。而不是保一家一姓,守一宗一祠,世不绝祀,这样的人不稀罕,哪一国都有;“禄之大者”即官当的再大,也不能算作不朽。

他高扬了不朽的精神性、事业性和思想性,认为这三方面的成就,才具有永恒的价值。而“德”在这“三不朽”中,具有最高价值。

尤其是春秋中期以后,人们又认识到,有德与无德,都要接受天道的检验,天道以其客观性成为普遍法则,天道是一种远在“德”之上的强大力量,推动着社会政治大变动。道对德的超越,是春秋人对周文化的整体提升。

如果说礼是制度性权威,德是伦理性权威,那么道就是必然性权威。

昭公三十二年,赵简子问,为什么鲁国季氏赶走了国君,而人民会服从他?史默就用天道来回答,说国家无常,君臣无常,天道从来就是这样。

《国语·越语》引范蠡言:“天道盈而不溢,盛而不骄,劳而不矜其功。”所言本属于德,以道言之,也合情理,道可以兼德,而德不能替道。

道为最高本体,为普遍法则,与之相应的主体,则为圣人,圣人与天道合一,掌握对天道的话语权,但毕竟有一种理性的尊严。王朝更迭不已,而由人类理性确立的道,却成为人类制约人性的普遍法则。

无论是在多么厚颜无耻的年代里,“天道”总是以其独特的方式诠释着人类的理性,这是春秋诸子的一大贡献,王权失落了,理性益显其尊严。

从礼仪到礼义

春秋“礼崩乐坏”,似为古今学者之共识,皆以“共主衰微,王命不行”为礼之秩序崩坏之表现。如果抛开周室与王命的礼来看当时的礼,就会发现春秋时期有一种新的礼兴起。

在“王命不行”时,礼却成为诸侯各自为政的“国际准则”,并沿着两个路径发展下去,一是仪式化的礼仪,一是道德化的礼义。

原来旧的规范性的礼,上升为普遍法则,人们开始强调礼的精神功能和本体意义,其结果使理性思维的自由能量得到空前释放,思想获得意外收获。

昭公五年记载:鲁侯去晋国,一路上,全无失礼之处。晋侯对女叔齐说:鲁侯很懂礼吧?女叔齐回答:鲁侯哪里懂礼!晋侯问:为什么要这样说呢?他的行为都合于礼呀!答曰:那是仪呀,不是礼。女叔齐的礼仪之辨,扬弃了仪,将时代精神“义”注入礼。

赵简子问子大叔,与人交往怎样行礼,子大叔回答说,你说的那些都是仪,不是礼。问:那么什么是礼?对答:天之经,地之义,民之行。

天经地义,具有自然法性质,从自然法里引申民法,就是礼。礼因此而为“普遍原则”,而为“绝对价值”,而拥有“博施于众”的实践理性。当贵族特权之礼溃于无常时,普适之礼反而上升为绝对精神。

关于礼的起源,除了礼与天地并生说,还有礼从义出之说。与礼相比,春秋人对“义”解释更为精彩,他们将“义”注入礼,使礼新生。

春秋人并不过于看重礼的起源,他们更加强调礼的世俗意义——礼义:“君令臣共,父慈子孝,兄爱弟敬,夫和妻柔,姑慈妇听,礼也。”

尤其强调礼作为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,而发挥其积极的作用。维护礼是国际社会的普遍要求,《国语·周语》谈到晋文公必霸时说:“晋侯其能礼矣”,“成礼义,德之则也。则德以导诸侯,诸侯必归之。”礼在国际关系中的仲裁作用,主要是基于王权的礼义原则,但民意也很重要,在霸政之下,民心所向,是礼的一个重要指标。

国际制裁常常受民意的引导,君无道于其民,诸侯共讨而执之。比如楚王,他听说蛮氏动乱和蛮子没有信用,于是派兵杀之,占领蛮氏,然后复立蛮氏的儿子,世人以此为“礼也”。《左传》里记载的此类事情甚多。

西周从11世纪到771年,经历12王,275年,东周从公元前770年开始,包含了春秋战国两个特征鲜明的时代,战国以后,中国文化又发生了一次革命,通过兼并战争走向大一统的王权。

 

《中国经营报》2013年6月30日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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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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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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