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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      以先王之道看世界历史

 

从古希腊的梭伦到美国的华盛顿,有一种精神,民主的精神一脉相承。有一种理想,人民共和的理想,历尽千年而永放光芒!

徐继畬写了一本世界历史地理书《瀛寰志略》,书中可见他的眼界。他从“小国寡民”的希腊城邦民主制,看到的还是“小康”身影,可他从米利坚联邦民主制的辽阔土地上看到的却是“大同”曙光。米利坚国土与欧罗巴相当,欧罗巴因宗教而分裂,而米利坚却以联邦制统一为共和国。他对统一有价值偏好,大概是基于中国先王之道的“大同”观。

他曾经盛赞罗马,就因为罗马帝国差不多将欧洲都统一了。但罗马的统一,乃征服之果,并未统一于共和。由统一造就的帝国,不是共和国的放大,而是“一国两制”——帝制与共和制交叉,民主与君主混合。那时,共和主张,还未成为普世理想,罗马对内共和,对外征服和掠夺,直至近代西洋诸国崛起,亦无一例外,是不会在殖民地建立共和国的。

惟有米利坚以共和为普世理想,行走在中国先王所指引的“大同”的康庄大道上。“大同”就是大一统,是民权大一统,还是王权大一统?是专制大一统,还是共和大一统?

徐继畬坚信,先王“大同”之道,就是人类共和大一统。人民共和思想,发源于中国先王,但制度滥觞,却始于希腊、罗马“民废王”。西周也有过类似机会,周公执政,本可以像梭伦那样,以和平演变实现其民本主义理想,可他退却了,退到了“家天下”——民本主义的底线上,还权于王。还有一次机会,像罗马一样,国人以暴力驱逐了王,可共和了一阵以后,还是还权于王。没有王,王朝会怎样?没有王朝,中国不堪设想!这是西周人的设想!

不仅中国从此走向王权主义,连希腊、罗马在走向帝国的征途上也迷失了方向。古代共和国还局限于城邦,一把它放大到帝国的版图上,就会走样,从雅典城邦到亚历山大帝国,从罗马城邦到罗马帝国,哪一个没有走样?帝国解体以后,虽然教权代替王权,教皇代替帝王,但古代共和国的理想及其制度性硬核还在,它们通过宗教改革从新兴的民族国家中凸现出来。近代共和,已从城邦共和走向了民族共和,这是一个契机,宗教战争由此转化为民族战争,民族独立的战场,往往就是共和国的产床。

荷兰共和国,就是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诞生的,是路德以来的宗教改革,催产了这个共和国。还有英国革命,也是在民族战争的背景下进行的。徐继畬在《瀛寰志略》中说:查理一世恣欲,英国人怨叛,便把国王送上断头台。“大绅”克伦威尔“摄政”;伦敦“有公会所,内分两所,一曰爵房,一曰乡绅房”。“爵房”,即参议院,“乡绅房”,是众议院。国有大事,先由爵房公议,决其可否,再转告乡绅房,由乡绅大众同意后,方能实行。民间有事,则先报乡绅房,然后转达爵房,爵房公议可行,最后才“闻于王”。“两房”有分工,刑赏、征伐、条例诸事归爵房,增减课税,筹办帑饷,则归乡绅房。这是说英国的共和时代。

但共和国给欧罗巴带来的不是“共和”时代,而是走向帝国主义的战国时代。

徐继畬对此有自己的看法,拿破仑是战国时代的发动机,在欧罗巴各国的历史上,我们都能看到他这一时期忙碌的身影,率领法兰西共和国的军队,奔赴欧罗巴各国的王土发动“民废王”之战,与西班牙战,与奥地利战,与普鲁士战,还与俄罗斯战,与英国、荷兰战等,皆因其民“争先处强,不居人下,偶有凌侮,必思报复”,其慷慨喜战,有如中国秦风。然其用兵,往往仗义执言,非专为牟利而战,为共和扫平封建屏障。

日尔曼列国尚未统一,普鲁士刚刚兴起,徐继畬睿眼看出了日尔曼的王气,称日尔曼列国为“欧罗巴之中原”,“似中国之嵩洛”。“嵩洛”,即嵩山、洛阳,为我国中原之地标。“王气”初曙,俾士麦崛起,以铁血统一日尔曼列国为德意志,成一新型战国发动机。从普法之战到第一、二次世界大战,皆因“西土王气之所钟”,而发动于“欧罗巴之中原”,其见识何等深远!

徐继畬在讲述英俄争雄、俄土之战等欧洲帝国争霸历史时,却另眼相看瑞士共和国。

处战国时代,西土竟然也有如世外桃源者,“瑞士,西土之桃花源也。” 这片桃花源,居然就在战国中间——“日耳曼之南,奥地利亚之西,佛郎西之东,意大里亚之北”,其地“东西约五、六百里,南北约三、四百里”。在老子看来,这便是“小国寡民”——最自然的国家,如孟子所见,则似文王以百里之地,行仁义而王之者。桃花源在万山丛中,尤为难能者,竟于崇山峻岭间,立一联邦国,徐氏言之曰:“初分三部,后分为十三部,皆推择乡官理事,不立王侯。”

此言瑞士联邦,初由三州联合,后来增为十三州,各州自治——“择乡官理事”,联邦共和——“不立王侯”。政府治官不治民,“惩硕鼠之贪残”——治官也,于民则无为——“自成卧治”。其土皆山,成为自由的摇篮,不仅“山水清奇,甲于欧土”,且有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泛滥,列国王侯,各拥强兵,对此竟然“熟视而无如何,亦竟置之度外”,故徐氏一叹再叹曰“岂不异哉”!

其民“以牧畜为生,夏月驱牛羊入山,秋冬乃返”,与麋鹿群游,倘佯于密林丰草,幽谷清涧,诚如庄子所言之“天放之民”。山国自然之美与山民朴素之美交融,造就了“憨勇”的思想者和战士。以其人能思,故立国有远谋,以其民能战,故“数百年不见兵革,称为西土乐郊”。为了自治,他们战胜了奥地利入侵,驱逐了日耳曼占领,以其“憨勇”,不仅为战国时代的欧罗巴,提供了最优秀的雇佣兵战士,还为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者和革命者,提供了一种精神——卢梭般的天真和马拉式的忠诚。

宗教改革以后,许多受迫害的加尔文教徒投向这片自由之土,他们从法国奔向日内瓦,来者多为手工艺匠,瑞士钟表工业由此而兴;法国革命以后,法国贵族也纷纷来到日内瓦,开办私人银行,为法国资金流入提供保障。这一“银行秘密”,大概也吸引了拿破仑,嘉庆三年,拿破仑曾以兵力强取瑞士,并将其改为十九州。后来,拿破仑战败,维也纳会议重新划分欧罗巴版图,将瑞士增至二十二州,并以之为中立国。

美国人甘明,曾向徐继畬介绍瑞士,极言其山水之奇秀,风俗之淳古。中国历史上,惟有上古时代,尧舜之时,当得起“淳古”二字,那是先王之道的美学标志,徐以此极言瑞士民风,是对自由独立、民主共和精神的高度赞美。然而,结尾时,徐氏以深深一叹,发人深省:“惜乎远在荒裔,无由渐以礼乐车书之雅化耳!”徐氏何以有此一叹?“淳古”为先王之道,“礼乐车书之雅化”乃周孔之教,所谓“雅化”,是想将“憨勇”之民,化为“礼乐车书”文质彬彬之君子。

独立自由的“淳古”之民风,甘愿堕入宗教极权主义的信仰之迷思中,徐继畬虽未明言,但其意味深长的一叹,令笔者油然而起如是之思。不是所有的民主制,都会自动走向天下为公,在国家利益的驱使下,民主也会异化。如雅典,民主只对它自己的公民,而非面向天下之人,其特权,如犹太民族之于耶和华神。耶稣的功劳,正是对犹太人的宗教作了改造,使之成为人类的宗教,而民主制,则还在民族国家的窠臼里,没有向全人类敞开怀抱,在国际关系中,帝国主义还是历史的主角。

从雅典城邦共和国到亚历山大帝国,从罗马共和国到罗马帝国,从法兰西共和国到拿破仑帝国等等,迄今为止,各国的民主制几乎都被历史的惯性——无比贪婪的国家利益推向帝国主义。

《中国经营报》通往立宪之路专栏2012113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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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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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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