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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两谒“素书楼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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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巷口,背影有几分落寞。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,有点儿冷,也有点儿累。一阵风儿飘过几滴雨,一个陌生的寒噤更落一身的倦意,蜷曲在紧裹的风衣里,一步也不想前迈,更没想伸手去触摸那新红掩盖的记忆之门。

镜头复原了精致的现场,光线明暗渲染了阴阳两隔的感觉,有股谶味儿的神秘,是巧合吗?还是失望的情绪作祟?先生已故,可他的宅院依然阳光灿烂,后生满怀雅兴来访,却被固止在巷口古树合抱的阴影里。

怎么了?阴郁的心情在那棵古树铺陈的阴影下愈发阴郁,阴郁的目光越过阴郁的边界,空空地望着那边绿意簇拥的冷红孤高。

光,给足了墙宅朱门内外,温暖着主人地盘;光,肆意跳耀,闹得枝头花萼斑斓,在紧锁的斜坡山墙内,陪衬着红门的肃穆。内敛的红配绿格调,持守着古典主义的淡雅,凛然屋主的不俗。

就这样僵持着,细细地看,既不前,也不退,距离产生思想。

朱门上缀着一块小黑牌,金书“素书楼”,是故主人钱穆先生的手书,宣谕着他的人生。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,就在这个“素”字上了。据说宅第落成之际,先生思念先慈,遥忆当年太湖之滨“素书堂”的弦歌盛景,那可是无锡七房桥一带的文华渊薮,是母亲把他教养成读书的种子。哎,老大鬓衰,浪子归心无所托,遂名此为“素书楼”。

“素”在中国文化中的份量可不轻。

孔子被奉为“素王”,是文化道统的无冕之王,安之若素二千五百年;而独操权柄的帝王在一家一姓的家天下里走马灯,最多不过二三百年。孔子本人也很喜欢“素”,他说“绘事后素”,意思是:绚烂的绘画必定是在一款素帛上展开的,喻意如白云映水,带着诗意的趣味,铺垫了中国文化的底色。在底色的层面上,与老子的“见素抱朴”共同塑造了中国人本分、淡雅、含蓄的生活格调。

圣人是人民的老师,教化百姓就是在素帛上绘出圣人之道。绘与纹通,纹与文通,“文而化之”便是文化的由来了。

有一《素书》,是黄石公传给张良的兵法秘籍,据说得之者得天下,非正人君子不能传之,可张良到死也没找到可传之人,便带到棺材里当枕了。西晋时被盗墓的挖出来,这本兵法秘籍才得见天光。大白于天下,一千多字,与孙子兵法一样,讲的还是人道,教人守住一个“素”,以“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”,涵养人的本性。

这五德也是儒家讲的仁义礼智信,是圣人要在芸芸众生的素心上绘之纹之、文而化之的道德蓝图,若人人皆有五德,那便是圣人之徒了,天下便会大治。近代康有为,自号“长素”,意思是比孔子还高,可他的抱负,还没有施展开来,就已连累了光绪帝。可见,儒家“内圣外王”的分寸,有时还真的不太好把握。

1966年钱穆先生携夫人从香港到台北,蒋公礼贤下士,安定了他的“素王”怀抱,蒋经国还亲自促成了“素书楼”从图纸到施工的完成。作为“中央研究院院士”,他当之无愧,在自家门牌上铭记了对“素”的温情与敬意,开始着手复兴儒学。

素书楼宅院里梅花遍植,那是一个儒者的寄托,擎着朱熹夫子的格物精神,他获得了一种审美形式的愉悦体验,在梅的朵瓣上,他格到了儒学的希望,他看到在现代儒学即将衰落之际,梅花将重新绽放儒学的命运之光。

他把儒学比喻为“雪后老梅”,虽不免有凋落之时,但凋落之后,必有繁花似锦、开满枝头一日。于是他自命为“拾起地下坠花,来揣测枝头新葩”的园丁,“发愿将中国二千年来儒家思想之内蕴”开显出来,随着暗香缥缈,绵绵不绝。

他要坚守这份道统园丁的职业,在春天来临之际,披德风,化道雨,绿江南,润民生。

据说无锡钱家是钱镠的后代。唐宋之间的那段江南往事,最让历史驻足回眸的是吴越国主钱镠。钱塘自古繁华,那里有“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”,还有“参差十万人家”。五代十国,天下纷扰,杀人如麻。钱镠治下,吴越人民却安居乐业,不知兵革,造就江南繁华。苏杭之地,户盈罗绮,市列珠玑,寺塔遍布,置身苏杭,如入天堂。值北宋建朝之际,为消除宋太宗赵匡义的疑虑,吴越五代国主钱弘俶率家人3000多口,移民开封,以换取西湖那风月宜人的平安夜。

如此非凡的祖脉,也许深入骨髓,使钱穆时时惦记,“新春来旧雨,小坐话中兴”。对人而言,四季轮值,年年春雨都是旧相识何来新旧呐?然而旧雨中兴,正是他的心境,对于复兴儒学,他可许了大愿。

沿着外墙的小路爬上斜坡,宅院里的布置,几可一览无余。

密植的绿,摇曳着柔软,藤蔓儿匍匐,簇拥着曲挺的老树粗干,掩映红瓦歇山,一座躲藏在绿色里的双层小别墅,小巧端庄,淡雅悠然。看起来,隐约是一种姿态,它暗示了主人的谦谨,又营造了参差的通透,天地间一个美的呼吸,无中生动;绿植间清风婉转,溜进门窗,滑落在地板上的一声叹息,如丝如缕。就这样,人的联想在给予自然美的秩序中,获得了一种含蓄美的形式感。

顺势移步,又是另一番景致,一条小径呈V字形合抱着几棵笔挺向天的高大棕榈,尽头便是屋居前后门。小径不长,却弯曲有致,是时间观赏空间的步廊,漫步趿着时间之屐,心灵之眼便不慌不忙,流连在枫木、梅树、藤架、丛竹、草坪的每一片叶脉上,那是绿植的生命线,也是人的心灵线,它会传递一种心灵触摸的美妙。

一向以为庄学才是中国美学的主旋律,儒学不提供审美的经验。所谓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,艺在最后,当“艺”经历了“道”、“德”、“仁”的洗礼之后,还是“艺”吗?是的,它以顽强的纯粹美学的冲动,在天人合一中保持了它的自然本性,并以老庄美学为儒学伦理化的天地山川定格,依旧散发了它的美学力量。也许这就是钱穆,正如他的诗赞,赞园亦赞己:“一园花树,满屋山川,无得无失,只此自然。”

无论现实的竟遇如何,从自然中总能获得美善的抚慰,农业文明也许得到的更多,因此,钱穆先生在《中国文化史导论》中说,中国人的生活充满了艺术精神,大概指的就这是这种得意于自然之抚慰而感恩的态度吧。因此,他要报答,这种报答就是“和”,是人之素与自然之素的“和”,是天人合一之“和”,这个充满隐逸淡然的“素”园,就应该是他的报答了。

看得出,素书楼是钱穆夫妇晚年的桃花源了,这里是夫妇二人心灵与精神自由的放逐地。栽植心灵与精神的花园必有一份细心的体贴、教养的细腻以及栖据自然的谦恭态度,这是素书楼的魂。

无缘进园中,却在园外俯瞰了故主人生活的淡雅气质,算是对旁观者的意外补偿吧。

    从坡顶下来,走近大门是想更熟悉它。大门内正对的是坡体立面,台阶式错层,被绿植线分割为“之”字形的浪漫,在减缓坡度的体贴中,“格物”着梅枫竹松的不同,想着儒家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过程,应该比“之”曲折得多,格物走“之”字形,不过是刚刚起步吧。拜访钱穆先生,每走一步似乎都会伴着儒家的影子。最上是屋居,当然房顶上还有枝叶扶疏的天际线,是高楼林立的城区难以得见的。

外双溪是一条小溪,顺山势从东吴大学大门旁流过,是那种有野趣的美。漫步在这似曾相识的溪边,幡然醒悟,谶谜豁解,从北京到台湾,匆匆十天,两次拜访素书楼,却两次被拒,想必是老先生不愿见我呀。想起十多年前,我曾写过的一篇论文,洋洋洒洒一万多字,评“钱穆的儒家本位文化观”,所发议论,时时与先生的观点相左。

记得当时看到先生的一段话,非常诧异,先生认为,中国传统政治绝非专制,而是中国式民主制。西方民主政府像一家商铺,中国式民主政府则更像一所学校;西方民主制下国家首脑像商铺经理,必须听命于股东,受制于民众,而中国式的民主制却使其政府官员如教师一般,教诲护导民众。所以,主权在民和三权分立就存在中国传统政治和儒家思想中,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。

要对历史怀有温情与敬意,这是先生劝导青年的名言,他说不要去追求什么平等、自由、独立、权利,而是应该“入则孝出则悌”,“事父母能竭其力,事君能致其身”,“孔子,青年之楷模;论语,青年之宝典”。复兴儒学,才是中国文化的出路。

这种温情与敬意,还是停留在中国传统王权主义的樊篱中,晚学依旧不敢苟同,尽管两次被拒,下次来台湾还要来拜访,与先生的在天之灵论学。晚学对历史同样怀有温情与敬意,但那是文化江山里的事儿,与王朝无关。两谒鈥溗厥槁モ潱葳颂ㄍ迩鹿示

 

《炎黄地理》2013年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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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141篇文章 6年前更新

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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