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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从王权到文化

《中国经营报》马连鹏访谈《自由的款式》

从王权到文化--关于《自由的款式》访谈

 

“自由是一个美学的标准,一个东西美不美,要看它能否显现出一种自由的状态,就像我手中的这杯茶。”

茶是好茶,一口回魂,淡香及远。持盏品茗间,刘刚、冬君如两位古代高士,来自文化的江山。

只可惜记者去拜访的早,紫藤花未开,否则就可以在他们的小院中,花茵当坐席,听这对学者伉俪谈古论今,勾勒“自由的款式”。

    问:两位以审美看历史,诉诸感性,但现在很多人以感性来看待历史的时候,为何看到的都是黑暗的东西,要以资借鉴?

    刘刚:看历史实际上都是回头看,站在现实回头看,在现实中黑暗,回头看历史也是黑暗。黑暗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,但人如果还有审美之心,还想找自由的话,就要寻找光明。不管当下有多么黑暗,但是人生而自由,需要用这个光去照亮这个黑暗,不管这个黑暗在现实还是在历史,这是每一个人生来的使命。

   问:你们对这种“资治通鉴的”的看待历史的方式是持批评态度的?

   李冬君:我们总是后朝否定前朝,因为只有否定似乎才能证明当下的合理合法性。司马迁讲的通古今之变,是中国人看历史的一个很重要的视角,从这个视角看去,我们的历史的确有很多惊人的循环。但历史还应该有另一面。

   刘刚:除了儒道释,我们的丝绸、我们的瓷器、我们的茶叶,比儒道释应该更伟大,它们跟王朝无关,而跟民生相关,是有世界性的。在汉以前,世界通过丝绸来认识中国,到了唐宋了以后,通过瓷器来认识中国,明清之后,则通过茶叶来认识中国。

    李冬君:中国历史上这些好的东西如果单纯以唯物史观,以阶级斗争的视角来看,就都被过滤掉了,变成一种历史虚无论,好像我们的历史是很黑暗的。但实际上,我们五千年文明或者说三千年的文明,没有这些光明的东西的传承,怎么能走到今天?

    问:两位的老师的导师刘泽华先生,提出“王权支配社会”的一个体系,你们是怎样的因缘际会发现了文化的江山,走向了老师的另一边?

刘刚:刘先生用“王权主义”来概括中国历史,是非常了不起的。我们当初也是把中国文化看成是政治文化,中国的政治是王朝政治,是君主专制。但在批判了王权主义以后,就必然要思索自己是从哪里来的。我们这种自由的思想、独立的状态是从王权主义里面跑出来的吗?显然不是。不从我们批判的对象中来,而以我们自身的状态来认识历史,就会发现,我们的个体性并不仅仅是今天的某一个点,而是从几千年川流不息的文明中走过来的,是从文化个体走向了文化的江山,走向一个文化的中国。

    李冬君:刘先生用王权主义反思批判集权专制,但用王权主义概括中国历史还有局限性,因为很多东西纳入不了王权主义里面。比如孟子的大丈夫精神,很强调个体性,就不能纳入王权主义;“床前明月光”跟王权主义也没关系,“大江东去”跟王权主义不沾边儿……所以我们在反思解构批判的同时,就要把这些不在王权主义之内的传统作为新文化资源重新建构。现在我们只要是骂政府,就一哄而上,但建构的事情没人感兴趣,这种思维是不对的。

    问:从文化的江山到通往立宪之路,中间这个逻辑是样的?就是你们强调的自由精神吗?

    刘刚:对。我们在写《文化的江山》的时候,其内在精神应该是从陈寅恪先生“自由之思想,独立之精神”传承来的,借鉴了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的写作方式。其中,我们强调了文化的个体性。

    李冬君:这个概念是刘刚提出来的。这是一种建构,就是在我们的文化里要建构一种承认个体性的价值观。

    刘刚:因为过去谈文化,都跟人民性有关,而否定个体性,但没有个体性的话,自由状态出不来,自由思想出不来。《通往立宪之路》有人看了,以为我们是谈宪政的,里面是有涉及到宪政,但主要是通过确立人的文化个体性来完成一个自我的立宪。因为,你不能从文化上成为个体,你就在政治上永远成为不了公民。我们现在呼吁公民社会,但为什么越强调做公民,反而越做成了群众,成了人民的一分子?就因为我们文化是人民性的,公民永远不能从人民里面走出来。只有文化认可个体性的时候,才会有个人的权利,这时你就不光有了一个文化身份,还要有一个政治身份,叫公民。

问:《自由的款式》中讲到人民的时候说,“人民缺钙,站不起来。”而在讲到“弱势群体”的时候,又说“群体无弱势”,这两者不矛盾吗?

    刘刚:先谈“人民缺钙站不起来”,在政治上缺的是个人权利的钙,在文化上缺了文化个体性的钙,没有这些,就不能在政治上成为公民,所以人民站不起来,站起来的都是野心家、阴谋家。再谈弱势群体,在中国的文化里,只有弱势个体,没有弱势群体。我们现在把农民作为弱势群体,但你想想,毛泽东说让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并不是心血来潮随口说的,那是对中国历史的一个总结。历史上,中国农民是什么?他们是出帝王将相的群体,是能改朝换代的力量,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跟农民相结合,才是真正具有力量的。所以农民不是一个弱势群体。

    李冬君:当一个警察或者一个官员,离开了他们的官身份背景和政治背景的时候,他就是一个弱者,他也要上访,一样的。

    刘刚:农民只是作为个体的时候,不能写,不会说,面对国家机器的时候是弱势的。不光农民,你看看刘少奇,国家主席,一旦组织宣布不要他了,他马上就成了一个弱者。光绪皇帝一旦变成个体,就给关起来了。

    李冬君:个体没有权利,永远是弱势的,无论是谁。

      问:西方个人强大,东方个体弱势,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?

刘刚:我们曾经总结出一个“文化三段论”,人类的文明第一个阶段是对自然的超越,成为万物的尺度;第二个阶段是形成人的这种群体性、社会性;在第三个阶段,生存和发展的问题都解决了,个体要从群体中再一次超越出来。那么在这样的一个文明中,解放出来的这种个体,是像苏格拉底、耶稣这样的人。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——敢做人民公敌的人。孔子敢吗?肯定不敢,打死他都都不敢。也就是说我们还停留在文明发展的第二个阶段上。

问:是不是由于我们历史上的王权主义过于发达,抑制了个体性的生长?

    刘刚:任何一代王朝都把大一统作为它的追求,都想无往不复,无所不包,把整个天下一网打尽,变成“同一个世界,同一个梦想”。但我们从文化个体考虑,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的梦,每一个梦都能生存下去,发生了梦想跟梦想矛盾的时候,要学会妥协。而不是说,我的梦是正确的,你的梦是错误的,这种政治上所谓的正确性是最坏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  问:前面谈到农民问题,你们在书中谈到,中国农民问题应该回到商鞅来看,怎么理解?

刘刚:这么多年来,我们被灌输农村贫穷落后,农民愚昧无知,这其实是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一个否定,而且纵观世界史,否定到我们这种程度的,是很少的。我们缺乏对农业文明起码的尊重。回过头来看看,中国工业文明也就一百来年,我们的农业文明搞了五千年。你到楠溪江古村落去走走,到婺源去看看,尤其在未开发前,那种农业文明的样式,它的田野,它的山川,它的民居,如果没有天灾人祸打扰的话,人民在那里生活的安详而纯朴,那种美感像桃花源一样,那就是文明。现在城市建的很快,搞的很大,但无非就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嘛,缺的是文明。

李冬君:现在城里人不知道天人之际,没有天际线,你看那些平地起高楼,不管不顾天际线,很丑陋,老农宅融进山水,天际线非常漂亮。

刘刚:我们改革30年,有一个基本的最具竞争力的群体——农民工,不是说所有的国家都有中国农民工的水平,这是五千年农业文明为中国培养好的一个基础。富士康完全是一个军事化的组织,一种军事化的生产,有点像商鞅变法一样的,把农民组织起来,搞的像农民军团一样,然后在全球进行竞争。农民是很散漫的,但只要组织起来就有改朝换代的力量,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竞争力,你把非洲农民组织起来试试看。现在,城市文明没有形成,农业文明又在被摧毁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本报记者 马连鹏 采写

 

《中国经营报》2013年5月1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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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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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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