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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读是一种精神收藏

――我的写房书房厨房

李冬君

阅读是一种精神收藏

收藏,对一些人来说是消遣,是把玩,也是投资,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奢侈,是无法企及的观望,这是“泛物质主义”的圈定。

如果我们能对生活分类,将物质的归物质,精神的归精神,收藏精神,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,而且是人生的一大乐事。人活着,最好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,这个平衡点就是阅读。阅读可以让你能与你自己的内心对话;阅读可以让精神提携物质,并给予物质以某种人性的光芒;阅读是一种精神收藏,它可以让你的精神永远丰瞻

1偷偷阅读在余烬中抢出来的破书

记忆中的阅读始于“文革时期”,如果那种纯粹的红色背诵也算是一种阅读的话。站在讲台前,面对全班同学,背诵“老三篇”或“毛主席语录”,背不出来的不能回家。记得一名圆脸女同学,满脸憋的通红,语速迟缓结巴,一会儿她的裤子湿了,在同学们惊呼中,尿水流到她的布鞋上,她哭了。这是我上小学二、三年级时的阅读记忆,后来随父亲下放到乡下,也就不上学了。每天躲在家里,偷偷展读在“破四旧”的余烬中抢出来的几本“破书”,印象深刻的是《林海雪原》,“万马军中一小丫”,以一种革命化的浪漫主义爱情暗示并启蒙了我;《暴风骤雨》中的赵光腚,则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对“穷人”的圈定,一个连裤子都穿不上的穷人翻身了,受此鼓舞真有一种解放全人类的冲动,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被专政对象的子女,做梦做得很沉很窘。

2、每天恨不能睡在图书馆

真正有系统有训练的阅读,始于1979年上大学以后,属于饥渴式阅读,每天恨不能睡在图书馆,文史哲遍览;史学训练式的阅读,则是大量抄写卡片、做读书笔记,史料、警句、诗词,分类种种。其实还是阅读的初级阶段,一本书越读越厚,诸如《老子》五千言,从抄卡片到写读书笔记,几近五万言。就这样一路读下来,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韩非子》等先秦诸子、汉代诸子、宋代诸子以至明清诸子,卡片抄了一大纸箱。如下猛药,读了近二十年才成就了一本十几万字的《孔子圣化与儒者革命》一书(近日再版书名更为《中国圣人文化论纲》)。

3、反复阅读  背书成瘾

工作和成家几乎同时,也最是囊中羞涩时,没钱买书的日子,就到书店读书。每逢周末,是一家三口人读书的盛况。一辆自行车,三人同行,一进书店,三人分奔。孩子爸直奔他的德国古典哲学架,便不管不顾了;儿子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,翻看他的动画书;安顿好儿子,我要去的却是生活类书架,必须背下来两样菜谱,以便回家讨好两个男子汉的胃,用他们俩人的话说,我还可以到学校图书馆看书。好吧,无心插柳柳成荫,如今我烧菜的功夫恐怕得益于彼时。

背菜谱的另一大收获,是背书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。当时正在阅读傅雷翻译的丹纳《艺术哲学》,优雅的文字和对艺术的洞见,打开我内心被蒙尘覆盖的一小块净土,因喜欢而开始背诵,接下来是黑格尔的《历史哲学》、汤因比的《历史研究》等,当然没能背完,这需要脑力、心力和时间,但那种反复阅读带来的享受,恐怕孔子读易,“编三绝”也不过如此吧。

与《新京报》小才女“祭坛上的星空”聊天,谈起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的学生阿克塞尔·霍耐特的《自由的权利》,那文字纯正古雅,带来了阅读愉悦,这让我隐约感觉到了当年背书的冲动;小才女又说她最近想背的一本书,是斯特朗伯格的大部头《西方现代思想史》,更诱出我如此温暖的阅读回忆。

而如今的阅读,就像今年的春天很冰冷。尽管各种纸质畅销书、网络阅读等大量信息,将每个人的阅读空间塞得爆棚,就像眼看着拿爱国主义赚钱的“不高兴”系列甚嚣尘上,你也高兴不起来。前面说书越读越厚是读书的初级阶段,相反越读越薄是否是阅读的高级境界呐?我想是的,尤其是在当下,为了真正的好书不至于死在见我们的路上,你不得不在一本书中的目录以及前言后记中,寻找自己的兴奋点,迅速做出是否值得阅读的判断,这便是将一厚本书读薄的动力。

4、书房  学者的围墙

坐在蝜蝂斋,发现在这里几乎不阅读,如果名副其实的话,应该称此地为“写房”。“房”是近代德国传教士郭士腊的发明,他坚信用汉字运输西方近代的思想观念,“中国的大门必将撞开”。于是他在杂志《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》里,连载三期《英吉利国政公会》,重头介绍英国宪政。他将英国的“上议院”翻成“爵房”、“下议院”译作“乡绅房”,“国政公会”就是后来的“国会”,而“批判士”则是“陪审”一词的最初译法。这些美妙的概念,其价值早已超越词汇本身,而将民主、权利、公正这些为保障人的自由而产生的新的理念输入到中国。也许正因为这一美好愿景,才让我记住了“房”有一种自由的空间舒适感。

“写房”里满满一墙的书,除工具书外,有一部分书是经常流动的,它们随着我们的研究或写作的问题而流转。书籍从其他房间被“摆渡”进来,书桌上实在局促不堪便上架。虽然“百度资料”很方便,也不用再抄卡片了,电子阅读越来越轻松,但是与原典核对的严谨是必须的。

如果对第一手资料的阅读像排雷的话,那么对相关研究的高手之阅读就像短兵相接,绝对不轻松。在漫长的思想博弈中,一字一砖,码砌成一个自我精神的理想国,对于一个学者来说,那是在建构自己的理论围城。当然以自由为出发点亦为终极目的的思考,结构本身一定是城门开放,四通八达的。所谓“围城”,不过是为自己的理论确立边界。逻辑清晰是思想的操守,也是一种契约精神,是思想者、写作者与思想的对象、理论建构的对象以及读者之间订立的契约,权利与义务使思想自由而不越界。首先成为写作公民,才有资格成为“被读者”。

以上说的这种研究式阅读,基本是端坐在电脑前认真进行的,蝜蝂斋是书房的核心,“蝜蝂斋”匾挂在青砖墙上,我喜欢的一种格调,简朴、典雅、安静,我想就该是书房的颜色吧。随之而来,思想在秋天的阳光灿烂中结出了果实,有一种苦读之后的收获快感。

看来,纯粹的阅读,是要离开“写房”的,这里很难让思想暂停,键盘稍息,转化一个阅读领地,阅读的趣味会大不一样的。其实我的书房,在我家里,并非限于哪一个固定房间,除了“写房”之外,客厅、主卧室、客房、卫生间、地下室、阳台,甚至买房付赠的小院,都是我的书房。在这些地方,可以有另外一种阅读体验,是一种离开写作的纯粹阅读。

5、内心独享  书香暗渡

内心独享的阅读,是在阳台上感受的。最好是秋日的月夜,风清月朗,阳台简洁干净,竹帘贴着落地窗并排错落,花影摇曳,清风翻书,书香暗渡,是再好不过的阅读背景了。

放下经史,从明人笔记到戏曲小说,竖排版,繁体字,带来古典阅读的满足,如果是聪慧之人,从上至下,真可一目十行,与从左至右的横排版汉字相比,竖排版似乎更有阅读的优势。一部《汤显祖戏曲集》上下两册,上海古籍1978年版,钱南扬先生点校,收入“紫钗记”、“牡丹亭”、“南柯记”、“邯郸记”,附“紫箫记”。

一出一出看将过来,看到了汉文化到明朝一派烂熟光景,精致典雅依旧在诗词山水中陶醉,而王朝政治的阴暗与粗鄙则左右着专制下的世相。被权力异化的人性编织着重重社会关系网,人性窒息在人自己预谋的窠臼中,纠缠、纠结,除了死亡,便是挣扎。

挣扎来自内在的自由冲动,任何时候,人生而自由都是存在主义的最高表现。最黑暗的时候,明人有明人的自由出路和活法儿。

李卓吾是位独立不倚的思想家,他的思想之眼凌空蹈虚,俯瞰到理学灭人性、杀私心的反人类倾向,他以一个先知者的良知,向着蒙昧的人群呼吁:“人必有私”而后才能见其真心,有私欲的个人才是正常的,人性是世间常识的出发点。

于是,在十七世纪初,他因“敢倡乱道,惑世诬民”的言论罪而被捕入狱。狱中,他忽而有悟“真得死所矣。如何不死?”便以身试法,一刀割喉,死在囚禁自由的牢笼中,践履了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的高贵。梁启超先生赞之:我理我穷,我物我格,高高山顶立,深深海底行。

汤显祖尤为敬仰卓吾先生,不知是月朗风之夜,还是细雨绵绵的清晨,总之得于天缘,读书人一生能读上爱不释卷的书,皆为天缘。汤显祖开始拜读卓吾先生的《焚书》,十分倾慕,自谓“如获美剑”,时称之为狂奴

“美剑”挑开了汤显祖内心自由带血的花朵,他放下了科举和官场,在人生的后花园里做起了“临川四梦”;春夏秋冬,自由之花不落梅边落柳边,可生可死,可死可生;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为的是一个鲜活的性灵。

《牡丹亭》,我精神岩崖上的一枝花,我爱她。尤为提神的是字句的力量,读之,如骄阳下痛饮冰泉,字字凉意,透心透背,将你的阅读欲望,带入一种清冷的空间。

读到酣畅,喜悦如白云,我飘!

一枚穿兰花布裤子的煮妇,在书房和厨房间穿梭。

《新京报》书评版,2013年5月4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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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冬君

李冬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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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,任教南开。著《文化的江山》《通往立宪之路》《落花一瞬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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